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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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列客貨混裝的列車,暗綠色的客車廂裡沒有一盞燈,黑黝黝的;平闆貨車上不知裝的什麼,巨大的篷布上覆蓋着污穢的積雪。

    老式的機車頭好像害了哮喘病,吭哧吭哧地停下來。

    謝隊長乘上了客車廂,火車又吭哧吭哧地走了,慢慢地隐沒在一團白霧當中。

    白霧散盡,四周又歸于沉寂;雪停了,連雪花飛舞的喧鬧聲也消失了,整個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上面是青藍色的天,下面是白茫茫的地。

    我離開蘑菇似的小土屋,跨過鐵軌,向那條兩邊有柳樹的大路走去。

     喀喳、喀喳、喀喳……我踽踽而行,心裡懷着一種甯靜的溫情。

    這一夜,人,“筋肉勞動者”和世界,一下子在我眼前展現出那麼美好、那麼富有詩意的一面。

    現實,竟會超過幻想;人心裡,竟有那麼絢麗的光彩!他們魯莽的舉止,粗鄙的談吐,破爛的衣衫,都毫不能使他們内心的異彩減色。

     我一路走,一路沉思。

    我又發現,在我們的文學中,在哺育我的中國文學和歐洲文學中,這樣鄙俗的粗犷的、似乎遵循着一種特殊的道德規範但卻是機智的、智慧的、懷着最美好的感情的體力勞動者,好像還沒有占上一席之地。

    命運給了我這樣的機緣發現了他們,我要把他們如金剛鑽一般,一顆一顆地記在心裡。

    天蒙蒙亮了,天地間呈現出一片凝重的銀色的光輝。

    路邊一根柳樹枝咔嚓一聲被雪壓斷了,空中飛舞着水晶似的粉末,又如一樹梨花落英缤紛,四周,還仿佛響起了銀鈴敲擊的樂聲,我像是穿行在一個童話的境界裡。

    我被這種美的想象噎得透不過氣來,同時感應到一種自然的沖擊力。

    這種沖擊力激發起我大腦的功能,在一瞬間産生了難得的靈感。

    我突然領悟到:即使一個人把馬克思的書讀得滾瓜爛熟,能倒背如流,但他并不愛勞動人民,總以為自己比那些粗俗的、沒有文化素養的體力勞動者高明,那這個人連馬克思主義者的一根指頭也不是!資本家不是也學《資本論》嗎?肯尼迪下是也研究“毛澤東的遊擊戰術”嗎?是的,“勞動人民”絕不是抽象的,他們就是馬纓花、謝隊長、海喜喜……這樣的人!盡管他們和那些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勞動者的莊嚴高大形象相差甚遠。

    我懷着頓然窺見了人生的底蘊的那種狂喜,向隐沒在雪原那邊的、小得叫人心疼的村莊大步趕去。

    我并不冷,我感到熱乎乎的。

    那裡,有一個我所親、所愛、可以與之相依為命的人在等着我。

    我還這樣想,我和她結婚,還能改變資産者的血統,讓體力勞動者的新鮮血液輸在我的下一代身上。

     趕到村子,天已經大亮了。

    但雪地上還沒有一個足迹,農工們都沒有起床。

    我徑直向馬纓花家走去。

     她大概也是從羊圈回來不久,剛收拾完羊頭羊下水。

    地上放着瓦盆瓦罐,鍋裡冒着騰騰的水蒸氣,房子裡郁積着一股濃烈的羊膻味。

    爾舍沉沉地睡在炕上。

    她蓬着頭發,一臉倦容,還在瓦盆瓦罐之間忙碌着。

    但見我進來,頓時精神一振,兩眼閃着喜悅的光芒,卻用埋怨的口氣說:“你咋傻乎乎地真跑去追?那幾個熊都回家睡覺去了哩。

    ” 她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但對海喜喜又去飄泊卻無動于衷,這使我有點惱火:我不喜歡我的妻子沒有同情心。

    我說:“我怎麼能不去追?是謝隊長派去的。

    ” “‘怎——麼’,‘怎——麼’!”她用嘲諷的聲調學我,“要是真追上了,你還把他拽回來?” “當然要把他拽回來。

    ”我生氣地說,“你知不知道,海喜喜是個好人哩!”“我也沒說他壞呀!”停了停,她臉上泛起不悅的表情,“你聽,你眼裡就沒有我……” “哎呀,這說得上嗎?”我焦躁起來,“你知道海喜喜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些什麼?” “跟你說了些啥我咋知道?”她收拾着地上的盆盆罐罐,帶着幾分警惕的神情反問我,但一瞬間,又嘻嘻地笑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求婚?在她眼裡好像從來就沒有莊嚴的事情,神聖的事情。

    我可能不懂得女人的複雜的微妙的心理。

    我總感到,她,比海喜喜和謝隊長難理解得多。

    “他,他勸我……跟你結婚。

    ” 我隻好嗫嚅地說出來。

    但一經說出口,我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