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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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膝蓋上仿佛敞開的兩扇老木門。

    這時候他聽到了面前有了腳步聲,以為是有男人走來了,擡起頭卻是三個女人如一股風、一團火樣刮過來,見了村長,她們就喝天吆地,說村長,我們就知道你是在這兒,我們來沒有别的事,問你一句昨兒夜男人們瘋天瘋地是你指派的不是,說男人們都說是你說隻要女人生娃兒和豬下嵬兒一樣勤,就不怕村人活不過四十歲?是你說女人生娃兒和豬嵬兒一樣,多生的反而身子結實,是不是?女人們說,你說得這麼好,你咋就愛你的兒媳呢?她怎就生了一男一女歇窩呢,夜裡各家都床響一夜不歇,你孩娃杜岩的床咋就咔叽幾下就不聲響了? 女人說我們去過鎮上,也去過城裡,沒見過天下有你這樣的村長哩,除了要女人們生娃兒,就再沒有也能耐了。

    女人們說沒有能耐你就别當這個村長呀,你當村長是讓男人受活女人受罪哩。

     來說這話的是藍百歲的女人梅梅和新嫁往杜姓的司馬葉,還有一個是藍家嫁給司馬姓的豁嘴兒。

    這是三個昨夜哭了通宵的女人,相約而來,把話說得理直氣壯,仿佛要把昨兒的一夜委屈兜頭潑在他的頭上。

     村長說,你們真的不怕村裡斷子絕孫,不怕三姓村在世上丢掉呀。

     你讓你的兒媳婦生呀,豁嘴兒媳婦說,怕了讓你兒媳婦生,我生了五胎,生老四、老五時難産差了一丁點兒要死掉,可司馬桃花為啥兒生完竹翠就歇窩兒呢? 杜桑的臉砰啪一聲暗下來,那本如磚的藥書就在他手裡合上了。

     他說,弟妹,别忘了你是杜娃的閨女哩,你也算我的妹妹哩。

     我算你的啥兒妹妹喲,豁嘴媳婦把手卡在腰上,說幾年前你讓全村女人懷孕生娃兒,你親妹難産死了你不是也沒掉一滴淚,我這妹出了五輩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呀。

     老村長便不言不語了,脖子的喉結踢踏着上下動幾下,似乎想說啥,終是沒能說出來。

    這時候司馬葉就往前站了兩步,刺枝四散的棗樹樣紮在他面前,叫了一聲拐子叔,說你是村長哩,三十九歲了,立馬就是四十歲,全村人老幾輩沒人活到四十歲還識文斷字,能看病抓藥,無論如何你是村裡知書達理的人,知書達理你競能把一個一個男人都叫到家裡,說讓他們夜裡回家抓緊弄女人。

    說你知道我這幾天啥樣嗎?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濃一樣,流起來嘩嘩啦啦像是一條河,白天燒飯洗衣,忙一天下身都濕着,棉花碎布用半筐還擦不幹淨哩,我家滿院子都是女人紅爛爛的血臊味;睡一夜,第二天還下雨樣瀝瀝拉拉滴。

    全村人都知道我得了下身不會幹的病,都知道我男人缺個心眼兒,身體壯得和牛一模樣,你知道他昨夜把我咋樣了?我哭着求了他,他還把我用麻繩捆在床架上弄,弄得我死過去重又活過來,床上地下流的血像潑出去的洗臉水,我男人說你對他說,平均每個女人不生四個孩娃兒,村子就慢慢沒有村子了。

    她說杜村長,你看看我的手脖兒,看看那肉頭是咋樣打了我又把捆在床上的。

     司馬葉就手腕伸到村長面前了。

     日光在北山坡上,金水般灑下一地。

    初冬的潮氣,在日光中噼噼剝剝化散着,微小的聲息像升騰的水蒸汽。

    司馬葉撸起紅夾襖,把白嫩的胳膊猛地一下就甩在村長面前,手腕上捆綁過的繩痕,叽叽哇哇跳出來,又青又紫蛇樣爬進了村長的眼睛裡。

     司馬葉說,你看不看我的下身呀,我的下半身爛得和壞桃壞梨一模樣。

     村長沒說啥兒,他從地上站起來,咳了一下,像含着一口痰樣,從女人們身邊回家了。

     司馬葉追着他說,你别走呀村長。

     豁嘴媳婦喚說,拐子哥,你沒讓村人活過四十歲的能耐,你就把村長的位置讓出來,光讓女人生娃算啥兒本事呀。

     杜桑哥,這時候半天不說話的藍百歲的女人梅梅說話了,他說我已經生過六胎啦,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多男人百歲就聽你的話,求你給他說一句,别讓他夜裡纏我行不行?我通霄怕他都躲在牆角不敢睡覺呀。

     往家裡走着的村長聽到梅梅的話,把步子淡下了,淡下了豁嘴女人和司馬葉就都往前追過去,一齊說你别走呀村長,你做村長的心要公,别單單護着你家兒媳婦,像兒媳婦是你床上的人一樣,生兩胎就讓歇窩了,可我們四胎、五胎還不能歇身子,村長杜桑立在村後的胡同口,臉色霜白,雙唇繃成一條紫青的線,仿佛稍微一松會有一口東西從他嘴裡流出來。

    看見他的兒媳婦司馬桃花這時從胡同走将出來了,她是聽見了吵罵走來的,走到公公身邊,她淡下步子,聽了幾句女人們的罵,就忽然朝公公身後的三個女人跪下來。

    妹們嫂子們,她說不是公爹護我呀,是我男人杜岩沒能耐,他是吃了爹上百副中藥才讓我懷上了柏娃和翠呢,要是你們硬逼我生,我就得去村裡借别的男人哩。

     三個女人立在村長身後啞然不動了 坡下的胡同口就靜得如枯井口兒一模樣。

     村長杜桑望着下跪的兒媳司馬桃花,忽然低下頭,有一口污血從他嘴裡流将出來了,頓時,山坡上和村頭漫滿了血腥氣,死就像汗濕的衣裳樣貼在了村長的前胸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