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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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開埃及,整整過去了四十年,就到了耶和華賜的迦南那流奶與蜜之地。

     各家的門環、門铞都已經摳了下來,你人從村裡走過,能看到一扇扇的門上睜眼張嘴的黑洞。

    太陽若從那洞中透過,就落下一對兒圓團,金币樣亮在門的這邊或者那邊。

    前天,男人們都挑着鐵器下山換糧去了,走了時候交待孩娃,再找找家裡,看哪兒還有碎鐵。

    司馬藍提着娘燒火用的一根細鐵棍和祖傳的洗臉鐵盆從街上走過去,用鐵棍把那臉盆敲得依依呀呀,司馬虎跟在哥哥的身後,踢着那敲聲就如踢着路邊的青色瓦片。

    司馬鹿在司馬虎的身後,拉了一個大的竹筐,走過去留下行行塵土的劃痕。

    他們從誰家門前過去,誰家的男娃女娃就都把頭從門後探了出來,問收鐵了?司馬虎搶着道,快把你們家的拿來。

    那探出的腦袋一閃,又縮了回去。

    這是日升時候,山脈上火燒一樣紅豔,遠遠望去,田野上如在燃燒着漫無邊際的火焰。

    有一股焦苦的日光味道,在那火苗上跳跳蕩蕩,飄進了村落的街巷。

    司馬藍說把筐放在這裡,司馬鹿就把竹筐放在了村裡十字路口的中央,司馬虎便接過哥哥手裡的鐵棍鐵盆,站到路邊的碾盤上,敲得暴風驟雨,雪花冰雹,。

    孩娃們就都從家裡走了出來,一律的手裡拿了鑽天挖地尋到的鐵物。

    藍九十拿了一根半尺長的鐵絲,藍八十拿了一個舊的鍋鏟。

    四十和三九,兩個人挖了一把木鋸。

    她們朝十字路口走着,臉上都放着收獲的光彩。

    胡同這邊的杜樁杜柱,一個拿了父親的木匠刨子,一個拿了還未曾用過的木匠鐵鑿。

    随後的杜柏,拿了一把鐵勺,竹翠拿了村裡唯一的一個洋瓷茶缸。

    他們從家裡出來,司馬桃花就在後邊追着喚道,那勺和瓷缸都要用哩,杜柏就說,不是還有一把新的木勺嘛。

    做娘的就在後邊如被揭了底樣,不再追着喚了。

    到十字路口,都用力地把器皿丢進筐裡,看誰拿的東西貴重,看誰的東西發出的撞擊聲響亮悅耳,誰的臉上就榮耀出不同凡響的光芒。

    日頭已升至村頭,似枯似榮的桐樹、榆樹,在這個季節不斷有葉子過早地飄落下來。

    偶而響起的知了的叫聲,疲累老人的嗓子樣,從孩娃們的頭頂緩緩地流過。

    沒有狗,沒有雞,也沒有别的家禽。

    孩娃們若在那兒不言不動,你就會以為人世呼呼啦啦死了,找不到啥兒能證明世界還有活着的東西。

    竹筐已經滿了。

    他們一連三天在這集中鐵器。

    他們這樣就使人感動耙耧山脈還在為活着大聲地喘息。

    能聽到日頭落地時的金色聲響,能聞到各家開門關門時門軸發出的吱呀呀幹裂裂的柳木和榆木的氣味。

    他們圍着那一筐鐵物,司馬藍說四十,你家真的沒了?四十看了一眼九十,說你問我姐,連門環都摳下交了。

    司馬藍又問杜根,你爹不是還有一把大鋸嗎?杜根說是你爹讓留着,說過幾天伐樹時用哩。

    又問杜柏,你家切菜的刀呢?刀交了咋樣做飯?杜柏說,我娘不讓拿哩。

    司馬虎就豁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我家刀都交了,是去年我爹賣皮買的,比你家刀還新哩。

    司馬藍就說,竹翠,你回家把菜刀拿來。

    竹翠就颠兒着瘦身走了。

    走了,十來個孩娃,就都一律回了家去,轉眼都拿了一把菜刀回來丢進了鐵堆,做娘的在後邊追着大叫,說以後就不過日子了是吧?司馬藍就對那叫的女人說,以後賣了皮子再買。

    那女人就立在門口或者街上,想這小小孩娃,口氣倒真不小,倒真是他們司馬家的人哩。

    菜刀都拿來了,司馬藍說回去把各家鍋也都端來砸了,孩娃們就都怔着不動,說用啥燒飯?司馬藍說山外的人都一村一個食堂,我們留着那煮鴉肉的大鍋也就行了。

    回頭又說,虎,你先回去把咱家的鍋端來砸掉。

    司馬虎毫不猶豫地跑了回去,轉眼間頭頂着一口黑鍋走出來,到十字路口往地上一摔,說娘一進茅廁,我端着鍋就跑了。

    望着碎在地上的鍋片,在日頭下閃着黑紅的鏽光,司馬鹿把它一片一片撿起來扔進鐵堆,發出黑色亮堂的哐啷之聲,孩娃們的耳朵裡便充滿了快樂的聲音。

    他們都又往家裡走去,都從家裡頂着一口飯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