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關燈
是,他就硬着頭皮朝司馬笑笑走來。

     他果然有幾分後悔地說:“分糧那天聽了你的就好了。

    ” 藍百歲這樣對司馬笑笑說了一句,把頭扭到一邊,看着空蕩蕩的村落,臉上的土灰裡又滲了一層絮絨絨的白。

    幾個男人都立了下來,好像要等着村長安排下一步活人的事宜。

    司馬笑笑就對幾個男人說,都回家去吧,我也急着送那三個娃兒享福去哩,等媳婦們回了,哭死都不能給她們說孩娃們人在哪兒。

     男人們就進了村去,木錘似的腳步,敲得村落踢當踢當響,含帶了銅音,像廟裡的木魚敲在村頭村尾的寂靜上。

     女人們是黃昏時分回了村裡。

    她們沒有覺出村子裡的異樣,還相約明天後天再去那條溝裡掐菜哩。

    可時過不久,不知從哪家最先傳出了女人清冽冽的叫,“我的孩娃哩──我的孩娃在哪呀──”這叫聲在落日中如牛皮鞭樣抽抽打打,轉眼間,就響成了一片,溝溝嶺嶺都成了女人紫一塊青一塊的喚。

    跟着,又有女人跑到了村街上,撕心裂肺于叫──“我的娃哪──我的娃哪──”便叫出了許多女人,都在村裡到處瘋瘋跑找,跑了一遍,找了一遍,又都到皂角樹下,摟摟抱抱地哭将起來,罵男人們狠心,哭孩娃們可憐,罵男人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該千刀萬剮的畜生。

     有男人被媳婦哭得惱了,去把媳婦踢了一腳,媳婦突然不再哭了,哈哈地狂笑起來,吓得女人們再也不敢看她。

     她的男人就去找了司馬笑笑, “村長,我媳婦瘋了。

    ” 司馬笑笑說:“瘋了就瘋了吧。

    ” 男人說:“我不會燒飯,越發養不了孩娃。

    ” 司馬笑笑就踏着落日,到那瘋媳婦面前噼啪下幾個耳光。

    那媳婦正在笑着,忽然愣了下來,不哭不鬧了。

     司馬笑笑說:“回家把那兩個好娃兒養好。

    ” 女人就默默回家去了。

     在街上哭喚的女人們,一看這種情景,也竟都不再哭了。

    隻散散地坐在樹下,讓開始升至村頭的月光在她們身上洗着,看着司馬笑笑朝她們走來,沒有一個對他惡言一句。

    司馬笑笑說,不要哭啦,全村人本來短壽,沒有人活過四十歲呢,要孩娃們全都活活餓死,這世上還有三姓村嗎?女人們說沒有孩娃了,我們哭哭還不行嗎?司馬笑笑說,天黑啦,你們哭死了,男人們能養好那留下的聰明孩娃? 就有幾個女人不再哭了,說:“不哭啦,不哭啦,再哭自己也要死了哩。

    ” 也就果真不再哭了。

     死死默默坐着,直至夜半,直至天亮,直至日出。

     太陽黃燦燦地又照在她們臉上,那些臉色一律地呈出了死灰。

    早起的麻雀就屙在她們頭上肩上。

    開始生世飛行的山梁蟲,從她們的臉上飛過像從木闆上飛過一樣兒。

     到了燒飯時候,她們不回家燒飯。

     男人們燒過了飯,給她們端來放在面前,她們不碰碗,就那麼默不做聲,互不言語,呆呆癡癡的坐着,不談丢了孩娃的悲哀,更不動身去哪兒找找孩娃。

    甚至連距她們隻有一箭三遙的麥場上的場房屋,也沒有誰起身去哪兒瞅上一眼,一片惘惘地蹲在地上,抱着餓得昏睡欲死的小孩娃,仿佛她們或者小孩娃一動身子,就又會母子分離一般,于是都死死坐着不動,沉默得歲長月遠,漫無邊際。

    死靜從她們眼前川流不息地過去,她們就如死在了一條沒有聲息的河水裡。

     這樣坐了一天。

     又坐了一天。

     第三天藍百歲來了。

     日正中天,太陽把她們曬得焉如秋草,一動就要倒下時,藍百歲抱着一捆谷草,谷草裡卷了他的三女兒七十走過來。

    從谷草裡耷拉下來的七十的一隻小手,像根老死的黃瓜,那手裡還抓着一把黃了的馬齒野菜。

    到了那一片女人面前,藍百歲站在人群外邊瞅了,看見自己媳婦坐在一棵樹下,身子倚在樹上,懷裡攔着小閨女三九,眼睛盯着樹冠遠處的一根細枝,一眨不眨,像了一雙無光的盲眼。

    他從女人中間插足走到樹下,把那一捆谷草放在女人面前,解開谷草的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