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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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去,趴在司馬桃花趴過的窗台上朝着屋裡看,借着日光,他看見盧主任的被子壘得又方又長,靠在床裡,象一條長的石條,看見盧主任的枕頭又大又長,枕兩個人還要餘出一截兒,看見床頭桌上的牙缸裡,放了兩個牙刷。

    十年前藍百歲被司馬笑笑領着去縣城賣皮時,見過城裡人刷牙,可他不知道公社盧主任為啥兒一個人要用兩個牙刷。

    他從窗台那兒走過來,在院裡略微想一會,就去輕一聲重一聲地把鐘聲敲響了。

     開了一個村人會。

     會議就在那指揮部的院裡開,除了還躺在床上虛弱着的司馬藍娘,其餘各家各戶的大人孩娃都來了,一個院落密密匝匝集滿了人。

    有的坐在自帶的凳子上,有的坐在石頭上或是門檻上。

    村人們第一個到指揮部院裡的,看見司馬藍敲完鐘獨自在回到院裡抽着煙,最後一個來到院裡的,仍然看見他跟着蹲在那三間房的窗下抽着煙,他像一隻老而無力的羊群的頭羊,似乎再也沒有能力領着羊群攀山爬崖了,不知道該把羊群領到哪兒了,還似乎羊群中的大小羊隻誰也不再尊他了,不再讓他領着往荒草野地奔走了。

    人們都靜靜地坐在院裡,鐘聲響了,也就來了,仿佛來了的目的,就是為了等說一句散會了,都回家去吧——那話,可是他直到村人男女少幼全都到齊,全都安安一動不動地坐着或是站着,他還在那窗下抽煙,抽得死地去活來,雲天霧地,直到日走影來,樹蔭下那煙鍋紅得如鐵匠爐裡的一塊燒鐵。

     因為他久久遠遠地默下不語,亂雜雜的會場倒反而一絲一絲安靜下來,就靜得聽到日移雲動的聲音了,聽到人的呼吸像牛車輪在梁上滾動了。

     時間如悶在籠裡一樣脹憋着村人。

     杜柱從會場上站了起來—— “村長,村人齊了,該開會了。

    ” 他又換了一鍋煙吸。

     藍柳根從人群中站将起來—— “叔,到底開不開會,不開我人走啦。

    ” 他磕了煙灰,磕了卻又把煙鍋紮進煙包挖着。

     終于就有人提着凳子走去,嘴裡嘟嘟囔囔,說這也叫村長,還想領着人翻土換地,讓人們活過四十,不讓人憋死也就行了。

    見有一人走了,就有幾個想燒飯的女人跟着起來要走,會場就相随淩亂起來,如果真有定布了散會一樣,走路聲,拍灰聲風雨一片。

     終于,藍百歲卷起煙袋,慢慢走到了會場中間。

     走的人停下了腳步。

     他說:“開會吧,有事給大夥商量哩。

    ” 就都又坐了下來,亂了的會場又如了一池靜水,連孩零星跑動也歇了腳步。

    然人們靜了,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立在院落中央的藍百歲身上,他卻張張嘴,沒有有說出一句話兒,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樣,又軟軟地蹲蹴下來,把頭勾在懷裡,雙手抱在頭上,樣子像生怕有人打他那樣。

    有藍娃大他一歲的一個本家哥哥,走過去在他屁股上不輕不重踢了一腳,說你沒能奈當村長也就算啦,一個屁都放不出,你讓村人來開啥兒會呀。

    他挨了一腳,卻頭也不扭,忽然又一次拿起雙手在自己臉上掴打起來,啪裡啪啦,灰白響亮的耳光如雨點一樣,那樣子仿佛他做了如何見不得村人的事情,如何對不住了村人,仿佛掴打自己,也是他藍百歲做的武器,在最困難時候,他不能不把這最後一樣武器拿将出來。

     無論如何,他是一個男人,是村裡的村長,更重要的,他的年齡屬村人中的老年,他這樣莫名地掴打自己,就把一個會場弄得不知所措。

    日光明明麗麗,他的耳光聲又脆又白,從他臉上落下的紅色的血味,轉眼之間就腥滿了一個院落。

    村人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開會到底是為了什麼,無邊的一個長久驚怔之後,就有人去拉住他的雙手,他的媳婦和幾個閨女就忙忙亂亂一團,吵吵雜雜一片,男人女人問得急了他就憋出了一句話:“我讓大家來開會,對不住村裡人呀,我家的祖墳該扒呀!” 要人們便都木木呆呆一片,問到底是因了什麼。

     他又一次張了張嘴,欲要說時,卻又在自己耳上扯盡力氣打了一個耳光,然後再次蹲在地上,抱頭勾在懷裡,雙手抱在頭上,那樣子仿佛誰在問他啥話,他也不會說了。

    不會說了,又決沒有說一聲散會,讓大家回家的意思。

    這當兒司馬藍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