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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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是已經融化将盡。

    耙耧山上無比清明,放去一眼能望十裡八裡。

    擡起頭來,連半空飛鳥的紅爪都看得清清楚楚。

    司馬藍領着少年們還沒有從縣城回來,依着往日的生意習慣,買賣順了,來回也就三天四天,就是買賣不順,也不過五天六天罷了。

     然他們已經去了九天。

    連杜柏去城裡尋找都已三日。

     焦急的村人在日出或者飯後,總要站到梁上朝着山外無盡止地探頭張望。

    每當山梁上有人走過,就要問你見沒見我們三姓村的十幾個孩娃? “幹啥去了?” “到縣裡的教火院賣皮去啦。

    ” “沒見哩,我們隻到了鎮上。

    ” 就依舊地站到高處等着,把脖子拽得又細又長。

    至第十二天午時,太陽紅在梁頂,人都等待了煩心,不再往梁上去了,卻忽然聽到山梁上有叮當哐啷的響聲。

    是了司馬藍、藍柳根、藍楊根、杜柱、司馬鹿、司馬虎、一行十餘少年,每人拉了兩或三輛車子,車上還都裝了鐵鍁、鐵鎬、杠子、繩子、鐵釺和镢頭啥兒。

    他們把一輛輛車子栓在一塊,組成一個車隊,瘸瘸拐拐,遠遠看去如同在山梁上爬着的一條傷龍。

    在那龍的後邊,是由杜柏拉着的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閃着油黑的光色,一看就知那棺材是上上好的。

     事情原來果然是因了杜樁的死,弄了一個極好的結果。

    把屍體擡到病房的走廊上去,醫院立馬就亂了營陣,院長、醫生、護士都慌了手腳,連補皮的燒傷病人,都感到意料之外。

    求少年們把屍體擡到醫院外邊,他們就是守着青屍不理不睬。

    終于僵持到了來日正午,從醫院外來了一個中年,把司馬藍叫到病房外,說聽說有人上吊死了?司馬藍說他身上被割的兩塊皮比白菜葉兒都要大呢。

    說聽說你們要用這賣皮子的錢買架子車、鐵鍁、鐵鎬是不是?司馬藍說全公社的勞力都要到我們村翻地換土,說這麼多家什咋辦呢?那人就說要這樣你們就早說,我是縣水利局的負責人,我領你們到靈隐河上遊的靈隐寺水利工地上,想要啥工具你拿啥兒工具就是了。

    那人就果然領着他們,穿過縣城五裡有餘,到了一個停修的水壩上。

    水壩上有一片柳林,柳林裡到處都是閑歇狼藉的車輛、鍁鎬、繩子和鐵釺。

    那人和看工地的人說了幾句啥兒,車和工具竟任由他們挑了。

    冬天時河水小,河邊的薄冰晶瑩如玉,水流聲清脆欲滴。

    司馬藍望着那上百輛四處停放的架子車和随地擱着的鍁鎬,說我們随便拿嗎?那人說隻要你們趕快把那屍體運走。

    司馬藍說,你們不再賠我們一口棺材?那人說你們多拉些車子到縣城賣一兩輛,不就是一口棺材!于是放開膽子,撿車胎新,車條緊,車輪轉得流利的車子每人拉了兩輛,再把那些半舊的鍁鎬裝滿幾車,便喜出望外地離開了工地。

    這樣一次意外的收獲,正是藍百歲死了之後,司馬藍做了村長那豪壯行動的開始。

    離開工地走時,身後白色的水流聲,多少年都流淌在司馬藍的腦海,使他在看到翻地換土的敗定那一刻,腦子裡水津津地生出了把這流水引到村落的綠色念頭。

    至此,也就又一次決定了三姓村更為慘烈久遠的生命旅行。

    他們一行人拖拉着車子和工具,沿着一條柳林沙堤回走的腳步聲,輕捷而喜悅。

     說:“媽的,杜樁哥死得值了。

    ” 說:“賣最好的車子,買最好的棺材。

    ” 說:“日後我們這兒誰死,都攤不上這麼好的棺材哩。

    ” 說:“你們愣啥兒,快把那棺材擡到車呀。

    ” 回到村落時,是第十二天的正午時分。

    村人們都在家裡燒飯。

    街胡同裡流動着溫暖的甯靜。

    有雞在日頭地裡樸楞着翅膀刨食。

    牛在樁子上栓着,嘴下放了一筐幹白草。

    他們踏着甯靜到了村頭,有意無意把車輛弄出了許多冷白白的咣當。

    就有人從家裡跑将出來。

    有人在村街喚了起來。

    立馬村頭便堆滿了村落的人們。

    就都聽見十八歲生了杜樁、二十四歲守寡的杜樁的母親,哭叫着拿頭朝那漆黑的棺材撞過去,藍百歲一把抱住她,厲聲說他死了給村裡換這麼多工具有啥兒不值啊。

     女人啞怔怔地立在了棺前。

     “從今天開始,”藍百歲對着村人們說:“杜樁的娘可以一輩子不下地翻土換地啦。

    ” “外村勞力來了以後,”藍百歲大聲地喚,“村裡首先安排翻杜樁家的自留地。

    ” 藍百歲最後走到一大堆的村人前,說:“你,你,還有你,今兒後晌就去給杜樁挖墓去。

    ” 藍百歲親自把杜樁的棺材朝杜家裡拉去時,村人就自動閃開了一條道。

    杜樁的娘跟在那車後,自己把哭聲壓成細細的扁條兒,扶她的人就輕聲寬慰道,别哭了你,杜樁是為了村落死去的,村裡不是已經把他和外村的烈士一樣看了嘛。

    說,你看那棺材,司馬藍說是賣了兩輛洋車換來的,桐木闆,柏木檔,自我記事就沒見過村人有誰死後用這麼好的棺材哩。

     杜樁的娘便停了悲戚說: “他才二十呀。

    ” “倒是可惜了這年齡,可人死了又不能活過來。

    ” “我把他娶媳婦的被子剛縫好……” “那是因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