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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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隻手撸着一條褲腿,露出一大段潔淨無暇的紗布大腿,滿臉紅亮的喜悅,一瘸一拐被一個村人攙着走過來。

    這當兒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煙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張一張蒼白的臉。

     “疼嗎?” “打麻針哩。

    ” “多少錢?” “三寸見方,六百塊哩,給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着,回村統一交,都給我丢了咋辦?” 司馬藍用筆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錢數,太陽便從他們頭上走将過去了。

    時光流水樣叮叮當當。

    瘦醫生又喚,下一個──司馬藍用手指一下藍柳根,說你。

    藍柳根進去了,杜狗狗出來了,一隻手拿着一沓新錢,另一隻手橹着一條褲腿,露出了一段潔白的紗布大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窗簾樣挂了紅亮的喜悅。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 問:“多少錢?” 答:“二寸半,五百。

    交給你吧村長?” 說:“分開拿着保險,回村了統一上交。

    ” 司馬藍在手心上又記下了一個錢數,太陽便又從他們頭頂上滑去,時光如抽走的白綢樣有細微的聲音。

    瘦護士又喚,下一個──司馬藍又指着藍揚根,說揚根,該你了。

    藍揚根就起身進去了。

    藍柳根出來了,一隻手裡拿着一沓錢,一之手撸着褲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潔白,一瘸一拐走來,臉上飄着一層淺笑。

    這當兒村人有的在打着瞌睡,煙頭還夾在手上,有的給孩娃喂奶,一搖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誰睜開了眼睛。

     問:“疼嗎?” 答:“打麻針哩。

    ” 問“多少錢?”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塊。

    ” 司馬藍說:“你先收着,分開拿安全,回村了統一交。

    ” 司馬藍再一次在手心上記下了一個數字,太陽就再一次從他頭頂滾去,有了輪子軋在石子馬路上的聲音,連人的牙齒都跟着咯吱咯吱響起來。

    瘦護士在那邊叫,下一個──司馬藍搖醒了杜柱,該你了。

    杜柱進去了,藍揚根出來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錢,一手撸着一條腿,露出一段雲一樣的紗布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臉上平平淡淡,到村人們這兒,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日光睡覺,沒有一個醒來,隻司馬藍一個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問多少錢,答說不多,三百八十,司馬藍在手心上記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處,拉過一卷行李,歪頭一枕睡了,鼻息聲又粗又重,像一段進進出出悠蕩着的榆木房梁。

    日光是端端的好極,天空中不見一絲塵染。

    教火院的甯靜,如同山脈上的曠野,隻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聲,如從曠野上傳來的牛叫聲一樣,黃爽爽地在天空下漫蕩。

    司馬藍看了一眼村人,男人們橫七豎八地倒着,頭下都枕了一隻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條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觸到傷處,褲子都還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春初時,陰坡上未待化盡的積雪。

    女人們抱着孩娃相互依着睡覺,衣襟都還敞着,乳頭兒如棗核樣含在孩娃嘴裡,露出一片胸脯如雲一樣白白柔柔。

     空氣裡有一股淺黃色的藥水氣息。

    病房那兒,不斷有燒傷病人從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對一地擡進擡出。

    每擡出一個,司馬藍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數字,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藍豹的皮,七百塊錢,重傷,三寸半;再擡出一個,想這個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馬榆的皮,三百五十塊錢,輕傷,才一寸半多一點。

    又擡出一個人,一千塊錢,五寸見方的皮,這麼大的一塊,半塊蒸馍布似的,補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擡進擡出一個人,腳步聲都急切而又淩亂,重錘敲鼓似的。

    又扭頭看村裡人們,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隻要一搖,說該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過的瘸着回來,無言無語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撲面而來。

    日頭已經正頂,金黃中隐含了紫紅,熱得使人身上猶如螞蟻爬動樣酥癢惬意。

    司馬藍感到左腿切過皮的傷處有涼涼的流動,撩起褲子看了,見有血水從紗布上滲将出來,拿出那瓶中草藥熬下的止痛藥水,看僅還有蓋子底兒深淺,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過皮的大腿,猶豫一陣,把裹在大腿的紗布掀起一個小口,将藥水順口兒倒了,把瓶子扔到了遠處。

    教火院的安靜深厚而緻遠,藥瓶子炸響的聲音在半空脆烈烈。

    這時候有一個人醒來,用手扶着白腿,臉上呈現了猙獰,仿佛被火燒了一樣。

     司馬藍說:“開始疼了?” 那人說:“有止痛藥水沒有?” 司馬藍說:“瓶都扔了,你忍點疼吧。

    ”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時,卻哎喲──哎喲──哼叫起來。

    他的叫喚勻稱而又細微,如抽絲一般。

    司馬藍說你叫啥兒?皮還沒有賣完,你一叫引來一片叫聲,誰還賣皮?那男人就不叫了,雙唇繃成一直線,眼珠瞪得又圓又大,把腿上發作的疼痛鮮活生生地咽了。

    然就在這當兒,切皮房門口的瘦護士從走廊裡出來,在天空下開始伸了懶腰,胳膊舉在半空,像要把日頭抱下一樣。

    司馬藍望着他問,再去一個?瘦護士說一個也不要了。

    司馬藍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樣悠長,問是歇一會兒再去? 瘦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