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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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

     司馬藍是村長,高壽到三十九歲,死亡哐當一下像瓦片樣落到他頭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

    他将離開這鮮活生動的人世了。

    在耙耧山脈的深皺裡,死亡自古至今偏愛着三姓村?,有人出門三日,回來可能就發現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謝世了。

    出門半月或者一個月,倘若偶然一次沒人死去,便會驚癡半晌,擡頭望望西天,看日頭是否從那兒出來了,是否成了藍色或者绛紫色。

    死就像雨淋樣終年朝三姓村嘩嘩啦啦下,墳墓如雨後的蘑菇蓬蓬勃勃生。

    墳地裡新土的氣息,深紅豔豔,從春到夏,又自秋至冬,一年四季在山梁上叮咚流淌。

    這是冬末初春,溝底的靠水柳已經有一滴滴綠氣綴在枝頭上,村裡的楊樹、槐樹、榆樹等,去年的新枝,今年也都綠粉淡淡了。

    村裡有了潮潤的暖氣。

    山梁上的日色如薄金樣淺下一層。

    醒冬的小麥,一片片挂在山坡上,仿佛落地的綠雲樣在風中飄悠擺動。

    芽發苗綠時候,正值死亡旺季,每年的這個月日,村裡的藍姓、杜姓或者司馬姓,會如牲口般喉嚨一疼就死了。

    死了就埋了。

    埋了就壓根從人世消失了。

    村裡除了幾十年前的村長杜拐子,一向沒人能活過四十歲。

    司馬藍三十九歲了,說到天東地西,也該輪着他死了。

    眼下,他正同他的五弟司馬鹿,六弟司馬虎,用繩子在司馬家墳地丈量着,左拉右排,在地上用木棍計算,拿白石灰在地裡劃了幾條白線,硬生生地擠不出他們弟兄三個的三房墓室來。

     這是一面陽坡。

    墳墓從坡頂鵝卵石樣朝着坡尾漫流,一浪一浪,依着輩份的秩序錯落開來,最上的孤稀,是司馬姓無可考的先祖,依次下來,墳墓成倍的增長,分别是他們從未謀面的曾祖爺、祖爺、爺爺和把他們養到少年的門裡門外,便輝煌死去的父親司馬笑笑了。

    在父親的左下,是他們活到十四、十三和十二歲同一天死去的大哥司馬森、二哥司馬林、三哥司馬木。

    三位哥哥沒有一個将個頭長到三尺八寸高,可他們的墳地每一個都如成人一樣占了半間房的地。

    現在輪到他們的弟弟來規劃自己的墓室了,才叮當一下,猛地發現,這上寬下窄的墳地,無論如何難以容納他們三個入土為安了。

    都怔怔地立在森、林、木的墳墓邊,天長地久地默着不語,盯着腳下埋不了他們的墓地,如盯着忽然破土動工才發現蓋不了房屋的狹小宅院,彼此望了一眼,歎下一口長氣,六弟司馬虎便由西向東,依次向森、林、木的三個墓地咬牙踢了三腳,對四哥司馬藍說,他娘的,大哥二哥三哥占大便宜了,儒瓜?比我們的墓地還大。

     司馬藍不說話,和五弟司馬鹿又拿起繩子在空地上拉排幾遍,掐指算算,人死必有的七尺墓穴,森、林、木卻占去了二丈五尺的寬敞,餘下一丈八尺七寸,加上墳與墳間必有的尺五隔牆,還缺六尺地皮。

    再往前去,已是杜姓的墳地,下面是立陡的崖溝,不消說他們的三個墓穴是被逼得不夠了。

    隻好在這丈八的地上湊合出了三個白灰墳框。

    司馬藍站在靠西的一個墳框裡,說這是我的去處。

    指着中間一個,說老五,這是你的家,又指着靠東和杜家墳地相鄰的一個,說,老六,那是你的家了。

    司馬藍這麼指說分劃着墳地,像給村人指劃分說幾堆不值錢的豆杆、柴草或者紅薯秧子。

    墳框在近午的日色裡,閃着打眼的白光。

    弟兄三人立在各自狹小的墳框中,如同擠在相鄰一排狹小的房裡,惆怅着各自死後墳墓的狹隘,感到了墳框的白線如勒在脖子的繩索一樣。

    這時候陽光爽朗厚實,在墳地無垠的寂靜裡,有如碎銀落地的聲響。

    對面的梁地上,小麥苗泛着青紫的亮澤,日光在硬了腰脖的麥葉上跳動不止。

    司馬藍的妻哥杜柏正懸在那邊坡地放羊,藍汪汪的羊叫聲,連天扯地彌漫了整個山脈。

    杜柏在那藍汪汪中享受着日光,仰躺下來,看着一本藥書。

    一本《黃帝内經》。

    後來他就坐了起來,無休無止地看着這邊争劃墳地的司馬弟兄。

     杜柏小幼時跟着父親杜岩讀過《百家姓》,又讀了《黃帝内經》,杜岩跟随着父親杜拐子讀過《三字經》,又讀過《黃帝内經》。

    杜家無論如何也是村裡的一房書香人家,醫道門戶。

    杜柏自力時就在鎮政府當過通訊員,後來升為政府的辦事員。

    因為三姓村是耙耧山脈最深處的一個自然小村,因為三姓村的人,在近百年來,漸次地人均年齡都不到四十歲,死就像日出日落,刮風下雨一樣尋常而又普遍,所以三姓村就像疫區一樣和人世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