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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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出去的是父愛,打回來一看,原來人家沒認過他一分鐘的父親。

     晚江就隻好狠狠偏着心,說九華沒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認不配有瀚夫瑞這樣的父親。

     瀚夫瑞原以為晚江嘴上那麼毒,立足點自然站在自己一邊。

    卻是不然,晚江在九華棄家出走之後,反而暗中同他熱線聯系起來。

    一天至少通三回電話,若是瀚夫瑞接聽,兩人便誰也不認得誰:“哈羅,我媽在嗎?”“請稍等一下。

    ”“謝謝。

    ”“不客氣。

    ” 或者:“她現在很忙,有事需要轉告嗎?”“沒什麼事。

    我過一會兒再打吧。

    謝謝。

    ”“不客氣。

    ”“那我能和我妹妹講兩句話嗎?”“對不起,仁仁在練鋼琴。

    ”“那就謝謝啦。

    ”“不客氣。

    ” 九華翻臉不認人,把事情做絕,瀚夫瑞認為他完全無理。

    有理沒理,在當了三十年律師的瀚夫瑞來看,至關重要。

    去給一個完全沒道理的人關愛,那就是晚江沒道理了。

    因此晚江回回得低聲下氣地請求,瀚夫瑞才肯開車送她去******街。

    九華租了間小屋,隻有門沒有窗,門還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

    瀚夫瑞等在車裡,根本不去看母子倆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頭接耳。

    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遞出一飯盒菜肴,同時做着手腳把鈔票走私到九華手裡。

    真是自甘下賤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樂音量開足。

     上海生長,香港、新加坡就學的瀚夫瑞做律師是傑出的。

    傑出律師對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

    尤其是移民,什麼做不出來呢?什麼都能給他們墊腳搭橋當跳闆,一步跨過來,在别人的國土上立住足。

    他們裡應外合,寄生于一個男人或蛀蝕一個家庭,都不是故意的。

    是物競天擇給他們的天性。

    瀚夫瑞是太心愛晚江了,隻能容忍她,讓她把她的骨血一點點走私進來,安插下去,再進一步從他的家裡,一點點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質也好。

    他這樣橫插在他們之間,是為他們好,提醒他們如此往來不夠光彩,使他們的走私有個限度。

     十步開外,晚江都能感覺到瀚夫瑞的鄙薄。

    他總是毫無表情地讓你看到他内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車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無奈的長歎。

    什麼都甭想蒙混過他;所有淘汰的家具、電器,都從瀚夫瑞的宅子裡消失,在九華的屋裡複出;九華這間貧民窟接納、處理瀚夫瑞領土排洩的所有渣滓:斷了彈簧的沙發,色彩錯亂的電視,豁了口的杯盞碗碟。

    晚江深知瀚夫瑞對九華的嫌惡,而每逢此時,他的嫌惡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别九華後,瀚夫瑞會給晚江很長一段冷落。

    他要她一次次主動找話同他說,要她在自讨沒趣後沉默下去,讓她在沉默中認識到她低賤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賤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賤地哀怨、牢騷、仇恨。

     晚江跑回時,太陽升上海面,陽光照在瀚夫瑞運動服的反光帶上。

    瀚夫瑞的身闆是四十歲的,姿态最多五十歲。

    他穩穩收住太極拳,突然刮來一陣海風,他頭發衰弱地飄動起來,這才敗露了他真實的年齡。

    卻也還不至于敗露殆盡,人們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歲。

    他朝沿海邊跑來的晚江笑一下,是個三十歲的笑容,一口牙整齊白淨,亂真的假牙。

    接下去他下蹲、擴胸,耳朵裡塞個小耳機,頭一時點點,一時搖搖,那是他聽到某某股票漲了,或跌了。

    一般瀚夫瑞會在七點一刻用手機給仁仁打電話,叫她起床,七點半再打一個,看她是否已起了床。

    等晚江跑步回來,他便第三次打電話給仁仁,說:“看看我的小蟲子是不是還拱在被子裡。

    ” 等他們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齊整,坐在門廳裡系鞋帶。

    瀚夫瑞問她早飯吃的什麼,她答非所問,說她吃過。

    瀚夫瑞晃晃手裡的車鑰匙說:“可不可以請小姐快一些?”仁仁說:“等我醒過來就快了。

    ” 晚江拎着女兒沉重無比的書包,又從衣架上摘下絨衣搭到女兒肩上。

    仁仁歸瀚夫瑞教養,晚江隻在細節上做些添補。

    瀚夫瑞正把仁仁教養成他理想中的閨秀,對此仁仁從小就十分配合。

    她的英文也區别于一般孩子,“R”音給吃進去一半,有一點瀚夫瑞的英國腔,卻不像瀚夫瑞那樣拿捏。

    她和瀚夫瑞談了談天氣和昨晚的球賽。

    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講話風度多好啊,美國少年的吊兒郎當,以及貧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風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這座宅子裡來做女兒時,剛滿四歲。

    機場的海關外面,站着捧紅玫瑰的瀚夫瑞。

    晚江手擱在仁仁後脖梗上,略施壓力:“仁仁,叫人啊。

    ”仁仁兩眼瞪着手捧鮮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醫的,嘴也像在牙科診所那樣緊抿。

    晚江說:“路上我怎麼告訴你的,仁仁?該叫他什麼來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歲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

    來,試試──瀚──夫──瑞。

    ”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

    嘴巴動起來,開始摸索那三個音節。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老爹說。

     “仁仁。

    ”女孩說。

     “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 “很高興,瀚……”女孩的唇舌一時摸不到那三個音節。

     晚江插進來:“不能沒大沒小,啊?……媽怎麼教你的?” “來,再來一遍。

    ”瀚夫瑞幾乎半蹲,“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 “很高興認識你,瀚夫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