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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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咱中國現在解放了,是勞動人民的國家,勞動人民就是受苦人,窮人。

    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裡頭,九十三個是受苦人。

    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幾輩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點點頭: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幹十四個時辰的活哩!……葡萄别打岔,你以後是支援軍醫生的媳婦。

    志願軍是工農子弟兵,都是窮人的兒子、兄弟,他們專門包打不平,替窮人行公道。

    把不公道的世界毀了,這就是革命。

    我是個革命軍人,你是個革命軍人家屬,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兒,現在還明白嗎? 葡萄嘴慢慢張開了,但她還是點點頭。

    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呗,你說你革命、我說我革命呗。

    少勇親親葡萄的臉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讀點書,寫倆字兒。

    孫懷清誰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 “你說啥?!” “他是******啊!” “你們說他******,他就******啦?” “大夥都說……” “就算他******,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裡了?他睡了誰家媳婦了?他給誰家鍋裡下毒了?” “******比那些罪過大!” 葡萄不吱聲了。

    她老願意和少勇站一塊兒,她願意聽少勇說她懂道理。

    可她心裡懂不了這個道理。

    就是二大有錯處,他有頭落地的錯處?她要是能想明白該多好。

    不然和少勇一塊各想各的,可不帶勁。

     “把咱爹槍斃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槍斃就更不公道。

    ” 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着,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裡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

    第二天城裡貼出布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惡霸地主。

    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

    因為裡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準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

    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遊十五裡的地方。

    那裡人迹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裡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象個玩俱似的,都心裡納悶,但這裡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閑下心去琢磨不相幹的景物,所以人們隻知道河上遊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

    也從來沒有人蹲着或爬着進到廟裡,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麼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着了。

    她走到院子裡,看見不遠處的墳院裡飄着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着呢。

    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窯和一個磨棚。

    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閑着,窯洞的牆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畫,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

    窯洞内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

    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着,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

    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幹嚎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

    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河灘上。

    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

    這是人們睡得最後一點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着十八盤風車往河上遊走,走五六裡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

    河水從幾塊石頭裡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盡是石頭,石縫裡長着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

    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

    她卧進葦子叢裡,一點點向前爬。

    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

    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着拖到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河水裡有了朝霞的紅色。

    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

    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隻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

    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刹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裡,從葦子縫裡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闆了。

    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

    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

    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

    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布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遊跑。

    來收屍的隻有她一個人。

    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屍首裡也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裡面的棉絮給抽掉了。

    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麼血。

    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

    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

    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

    她把孫二大的一隻鞋拾回來,給他套上。

    突然,那腳動了動。

    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的呼噜呼噜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

    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着眼。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

    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

    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皮肉裡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樓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裡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綁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

    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葡萄守了一會,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

    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

    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裡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

    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幹葦草給他嚴實。

    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

    她從葦子裡出來又聽見了哼哼。

    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咽氣的呢。

    她找着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挂個長命鎖。

    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

    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沒一塊好肉,她不知打那裡下手去拉。

    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咽不了氣。

    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撺掇村裡人把糧賣給鬼子。

    後來他自己還能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

    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麼意思?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别叫他咽氣咽那麼受症?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

    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

    她想想,太為難了。

    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

    鹞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

    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症的。

    她管不了那麼多,硬着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

    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

    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可不是又開會。

    ”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

    剛才聽見打鑼喊喇叭了嗎?” “沒。

    ”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兒一早就在河灘刑場上執行槍決啦!你公公孫懷清叫人民政府給斃了!” “斃呗。

    ” “那對你這個翻身女奴隸,不是個大喜事嗎?好賴給大家發兩句言。

    ” “發呗。

    ” 葡萄說着鑽進茅房,頭露在牆上頭,把褲帶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鐵皮喇叭還在叫人收屍,鑼聲和過去催糧催稅催丁一模一樣。

    聽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趕緊把褲帶系上,騎着茅坑站着,聽她們說話聲遠去了才走出來。

    她抓了兩把白面打了點甜燙,裡面散了些雞蛋花兒,又把湯灌進少勇給她的軍用行軍壺。

    她出門四面看看,人都去開會了。

    她跑回河灘,在葦子裡貓腰走一兩裡,才找着了孫懷清。

     她把湯喂下去,對孫二大說:爹,你在這兒躺着,甭吭聲,甭動撣,天一黑我就來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點頭的意思。

    她把附近的葦子扶了扶,讓人一眼看不出有人進去過。

     她走出來,突然不動了:上百個侏儒站在河兩邊的坡頭上,看着河灘上的屍首。

    她和他們遠遠地對看一會,就走到那個人高馬大身中七槍的小夥子跟前。

    他已經咽氣了。

    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幾隻鹞鷹盤飛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

    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臉沒那麼吓人了,才站起身。

    走着走着,看見老難看的眼睛,她就替他們合上。

     侏儒們站在高處,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雙雙眼合上。

     一個侏儒漢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葡萄站下了,問道:“咋?” 侏儒漢子沒話了。

     葡萄反問:“你們是幹啥的?” 一個侏儒媳婦說:“來祭廟的。

    ” 葡萄這才明白那座矬子廟原來是他們的。

     “你們從外鄉來?” “哪鄉的都有。

    哪鄉都在殺人。

    ”一個侏儒小夥說。

     “你們常來祭廟?” “一年來一回。

    ” 他們目送她順着河灘走下去。

    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這讓他們覺着她奇怪。

    她跟其他長正常個頭的人不太一樣。

    侏儒們對正常人的事不管不問,有時見他們殺得太慘烈了,不由會生出一種陰暗的愉悅或者陰暗的可憐之心。

    今天他們看見了葡萄的行動,納悶她怎麼也像個逍遙的局外人,對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殘局,懷有憐憫也懷有嫌棄。

    在侏儒們眼裡,葡萄高大完美、拖着兩條辮子的背影漸漸下坡,走遠。

    開始還剩個上半身,然後就隻剩個頭頂。

    再一會兒,他們隻能看見那大風車,空空地轉着。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