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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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手。

    她眼睛裡有八歲那樣的膽怯。

    你是川北哪裡的,他總得找話。

    說了你也不曉得。

    小地方。

    你是重慶人吧?離重慶還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

    她沒料到他會那樣笑。

    金鑒的笑憂郁得令人心動。

    人們一眼能看出他是個内斂憂郁的人,可直到他笑人們才能證實他的憂郁果真如此天然。

    他問她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

    現在的鄉村肯定都變了,我有好久沒回家了,上軍校時回過一次。

    我們縣城邊上的鄉村都變了。

    她聽他跟自己講着。

    她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話。

    她不知道一個内向的男人偶爾會在一個女性——往往是不相幹的女性那裡變得很感慨。

    她便也說起自己。

    她一下子活潑起來,她也不知是怎麼了。

    她說她們那兒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辍學。

    為什麼不上學呢?不上學做什麼呢?他皺起眉頭,顯出操心和輕微的憤怒,現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過幾年,簡直不敢設想,中國鄉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學了?嗯。

    上到初中?上到小學五年級。

    五年級?!嗯。

    和我一樣的女孩那陣都不上學了。

    不上學你們年紀輕輕做什麼?有時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幫着砍樹。

    砍樹?嗯,砍了樹打大衣櫥、五鬥櫃,送到縣城去賣。

    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

    林子都承包給個人了。

    那也是偷!國家是不準私人亂伐森林的!全國的很多山區森林都遭到破壞,破壞面積快到整個森林覆蓋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惡果是什麼?是土地沙化,土質流失,洪水,氣候惡變!生态環境惡變!你們不想想你們的下一代?!九億農民在斷自己子孫的活路! 她看着這個高中生一樣的年輕軍官一點文弱都沒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對面,削瘦的臉上有了種仇視和輕蔑。

    他的一隻手在空中劃上劃下,她沒想到自己會把他惹成這樣,把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惹得這樣暴戾。

    他手停在了離她面孔兩尺的地方:這也是惡性循環,跟自然生态的惡性循環差不多——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的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無知愚蠢的行為!他形狀标緻的唇間噴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

    她畏縮起來,不知怎樣才能替自己挽回一個已在他眼中變得愚昧的形象。

    她覺得他随便講講就比報紙上的文章還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認真地把什麼“生态平衡”之類的事作為日常思考,作為個人憂慮的人。

    他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譴責使她頓時感到:不行了,她對他五體投地了。

     他見她蠢裡蠢氣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

    她隻是把一張臉端出個很好的角度,輕輕點着頭。

    他一下子沒勁了,她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可愛女孩,他對她吼什麼?他把她吼得那樣懼怕,把她貶低得那樣徹底,她都輕輕點着頭:對愚昧無知點頭,對半文盲也點頭,她全盤接受他指責的罪過。

    他有點不忍起來,拎起暖瓶替她杯子裡添了些開水。

    她卻放下杯子,說不打攪了,站長。

    金鑒突然想到那撞進他視覺的粉粉一條****。

    更是一層愧意上來。

    嘴一張,出來一句:以後還會來這裡放蜂嗎?他惱自己在這時還去戳穿她的謊言做什麼。

    從兵那裡聽來她的全然不同的來頭:有說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說是相對象的。

    她扭過臉,身子和臉成了個很好看的矛盾。

    後來金鑒對這個不尋常的女子的淺淡記憶中,她的這個身姿是惟一清晰的記憶符号。

    她突然說:我扯了謊,我不是來放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