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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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出去走走”或“去和約克碰面”是一回事。

    僅是個方便。

    什麼實質的不同呢?對舒茨來說,實質隻有一個,就是:我有一個從他可知可控範圍的短暫消失。

    因比我回答“出去走走”不光方便,而且更實質。

    就是為他懷疑和指控的短暫消失提供個證據。

    他為了一個實質上毫無差異的回答憤怒得如同臨終前給瘧疾弄得冷戰連串的傑克·倫敦。

    (原諒,我不愛傑克·倫敦,因為他生前厭惡中國人。

    )他渾身冷戰地走向電腦,把他為我寫的一封求職推薦信印出來。

    一共四頁,對我的能力和才華以及一日隻睡五小時的勤奮自律的作息規律很詩意地描述了一番。

    他印出這封信,然後在我鼻子前面招展幾下,在距我面孔八寸的地方撕毀了,看着他撕,先是兩半,然後四半。

    他手指粗壯,動作因太強烈而一再錯過準确點,從而變得大而衰弱,一再撕不毀那漸漸加倍的厚度。

    他力竭了,就那樣哀傷無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幫他撕扯一把,幫他完成這番憤怒。

     我? 我同他約會有兩個多月。

     我垂着兩手,看着那個紙團砸在我腳邊。

    看着一個人整個的憤怒過程:捺下電腦開關,搜尋目錄,找出這封信,再打開打印機,讓它溫吞吞地、無情緒地将四頁紙推送出來。

    再把它們撕爛,撕得不夠理想,因而把它們擠壓成一個大紙團,砸出去。

    一點反彈也沒有,立刻淤陷在長纖維地毯上。

     其實有許多零碎的時刻,我是完全能接收他的,這個老得相當尊嚴的男人。

    那些時刻包括他從車裡忽然伸出兩束複雜的留戀目光,來望我。

    那不可整理,不可測量的複雜程度。

    帶有預言:或許這次别了就永遠别了,六十多歲的人,江山和晚霞,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展現給他。

    深灰色的目光讓我感動、微痛。

    交往突然有了一層懸心的深度。

     默默然,一陣子歇斯底裡在我心裡發作起來。

    我會追跑着,跟在他車後面,腳步像走在末路上。

    老人的留戀真像布拉姆斯的提琴主題一樣。

     是啊。

    賀叔叔站在榆樹小道上。

     正是這種不斷演習的永訣讓我和舒茨近了。

     沖突是造作。

    我是指極端矯情;我們尴尬得受不住了,就與人沖突。

    我在看一個老年男人沖着一個缺席的對手咆嘯。

    很滑稽的,因為我不給他這個權力,把我扯到對手的位置上,我靜觀他對那個空缺位置發作醋意,發作專橫,我嘴唇愈合如同某場謀殺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着他把大紙團擲到我腳邊,它的體積和投擲的力量該有轟動,卻被柔軟地面吞咽廠,預期的聲勢被抵銷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現一陣癱瘓。

     我或許撒了謊。

     我們都活得下去因為我們不計較别人撒謊。

    在别人對我撒謊時,我己明白他實質在說什麼,我想明白實質而不想明白言詞。

    實質是,他(她)在我對他(她)可知可控範圍内造成一個失控和未知,造成一個人與人關系的喘息,休止。

     你難道聽不出一個邂逅的朋友對你說“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麼意思嗎?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說的“昨天差點給你打電話”的真實意義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計較嗎?這是調情。

    不光異性間需要調情,朋友間也需調情。

    墨西哥作家帕茲————聽說過他嗎?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謊稱為藝術。

    一個善于調情的民族。

     沒有。

    從來沒有向他提過賀叔叔。

     并沒這樣問我。

    他問:在中國。

    兒童受性騷擾的事普遍嗎?他問過幾次,因為他忘了我回答過他。

    有次他說成“性虐待”。

     當然可以告訴你:是的。

     不能這麼簡單地說傷害。

    謝謝你不采用“虐待”。

     讓我喝口水。

     讓我想一想,它是怎麼回事。

     ……幾點了? 我在想,孩子們真的會把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壓制到下意識中去嗎?容格說:潛意識和意識從來不存在明确的界定。

    已被知覺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覺中去。

    記憶被壓制到那種渾然狀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時我十一歲。

     不曾。

    對誰我都沒講過,我沒有把握我會對你講。

     噢,在想前前後後。

    三十年以後,我走到墓地裡,腳步已不太均勻。

    手裡拿幾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歡它們。

    走到一個看去很中産階級的碑石前。

    我那時己經愉快起來了;不失眠了,連好太陽也讓我感到祝福。

    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個扇形。

    對了,我還有下支香。

    那時我已充滿興趣來做這一切。

    不像三十年前那個坐在心理醫生診所裡的中年女人,從來在各種儀式中找不到感覺。

    我把香點着,靈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實的視覺中許久才将火苗吻合到香燭上。

    我在墓前坐下來。

    不遠有塘和蓮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

    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個人,也可能不是。

    隻要三十年,這些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