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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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要這份暧昧、豐富。

    誰都甯願要三十塊錢一雙的尼龍棉靴,帶厚厚的防滑膠底。

    再要個性、再不願犧牲風度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摒棄這雙優美婀娜的皮靴,而選擇芸芸衆生的尼龍棉靴。

    而我卻沒有選擇。

    我拿不出三十塊錢,隻好忍痛優美啊娜下去。

     我正要進入地鐵入口,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晚上好。

    賞一個角子吧。

    ” 我看看這個流浪漢,毫不減速地步下地鐵階梯。

    空氣既溫暖又肮髒,拐彎抹角處的尿被蒸發在空中,一股特殊的辛辣。

     流浪漢跟着我下樓梯,堅持要我賞他一個角子。

    空氣裡的尿味有他一份貢獻。

    我聲音和他一樣平闆,透着同他一樣的大度、超脫、頑韌,告訴他我今晚也缺一個角子。

    我們這樣扯着皮便下到站台。

    他今晚喝得可真不少。

    很可能抄起什麼給我一下。

    我隻能讓讓他了,掏出個十分币,摁在他粉紅色的掌心上。

     他說,嗨,你怎麼回事?我要的是一個角子。

     我說我沒有角子。

    我攤開兩手,讓他看看我就剩命一條了。

     他果真看明白了,眨巴着眼,手指合攏在十分币上。

    他突然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你買份晚餐。

     我說:晚餐就免了吧。

     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回答呢?你應該說:謝謝晚餐。

     行。

    謝謝晚餐。

     你要熱狗還是要漢堡? 都行。

     要我是你的話,就要熱狗。

    因為可以在波蘭香腸上加腌酸菜。

    這樣的夜晚,烤熱的波蘭香腸加腌酸菜沒治了。

     沒錯,肯定沒治了。

     流浪漢最受不了的或許不是吃不飽喝不足,而是他們終日終年的沉默。

    人們會賞他們一兩個角子,但從來不賞個面子站下腳,聽他們說句話。

     熱狗上可以加到四種配菜:蔥末、腌辣椒末、番茄醬和芥末醬,不超過四種,不必付額外的錢。

    他告訴我。

    他認為我缺乏這方面的基礎教育。

     好的。

    那就來四種吧。

     你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完全可以請你客。

     從粗大的柱子後面突然閃出兩個粗壯的警察。

     一個警察對流浪漢說:哈,你可讓我今天沒白過。

     另一個警察指着流浪漢問我:他怎麼你了? 我說:沒怎麼我,就是打算清我吃一個熱狗。

     火車帶着輕微地震進了站。

    我正要邁步上車,聽見身後“咔嗒”一聲金屬砸擊。

    回過頭,見警察們已将流浪漢铐起來了,手铐的另一頭留在警察甲手中,警察乙提着警棍随時打算掄出去。

    我立刻從車裡回到站台上。

     我說:他沒怎樣我,就是要給我買個熱狗! 警察們不理會我的說情,将流浪漢半提半拖,向出口處走去。

    流浪漢在兩個大象般的警察手裡幹癟稀松,成了個漏掉大半填充物的布玩偶。

     他真的沒怎樣我!…… 我們看見了他胡鬧的全過程。

    警察甲邁着大象般傲慢闊大的步子;并且,他沒買地鐵銅币,從門上翻過來的。

     我繼續跟着他們小跑,一面打聽:你們這是要把他押到哪兒去呢? 押到一個很暖和的地方去,警察乙說。

     流浪漢這時轉過臉,兩個大眼珠子在他污穢的臉上幹淨得如同兩汪清水。

    他心情半點也沒被損害,龇嘴朝我一樂。

    他覺得這晚上值了:競然有人和他聊上了。

    他給尿憋急沒事,地鐵有不少拐彎抹角的方便地方;給話弊急了卻隻有一日日憋下去。

    這麼深而廣的孤獨,借大的芝加哥是盛不下的,寒夜裡有多少遊魂般的流浪者,對他們耳聞目睹的一切質疑或抒懷,詛咒或評點,永不停息生發着内心獨白。

     離得很遠我就把鑰匙準備好,找準開大門的那一把。

    這樣屏聲斂息,蹑手蹑足地進出這房子或在這房内活動,我已非常習慣。

    即使不是深更半夜,我的動作也極輕。

    我總是早早豎起耳朵來聽:走廊沒人了,廚房空出來了,我才盡量迅速而無聲地穿過走廊,閃人廚房,為自己倒杯水,或泡碗麥片,或烤片面包。

    我還是習慣喝熱水,常常接一杯自來水放到微波爐去加溫。

    我盯準計時器上躍過的一秒又一秒,在它五聲鳴笛之前将門拉開。

    一切聲響都被我極端嚴密地控制着。

    房子不大,這樣留心便使它有了獨屬于我的通道和空間。

    我和牧師太太已有很久沒碰面,連房租、電話和水電以及煤氣的費用,都以留言的方式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