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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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哪裡,家裡都還有誰。

    然後他把耳朵湊過去,一面聽一面點頭:婆姨、孩子、老娘…… 這時候他對跟在身邊的小衛兵說:去,找個能寫字的人來,他有話要捎給他婆姨。

     站在門口的我母親,對正要向外跑的小衛兵說:給我一張紙一枝筆。

     首長們擡頭看她一眼。

    我母親穩穩拿住架式,不卑不亢。

    她知道首長們一直在留神她,這個時刻都裝着眼一亮,剛發現她似的。

    她感覺到李師長馬上抽出口袋裡那本書,書裡夾着幾頁紙,稀落地寫了些字。

    我母親一看便知,那是他把書裡的生字摘抄下來,練習讀寫的。

     李師長沒有把書和紙遞給我母親,而是對小衛兵說:沒有桌子,請她墊着書寫吧。

     我母親倚窗站着,把重傷号的話通過李師長的臨時整理,口頭編輯,一字一句落實到紙上。

    傷号有一陣子喘息粗重,全屋的人都不敢喘息地等待着。

    在這空隙中,李師長再次回頭,看着我母親。

    我母親背襯着窗外的傍晚,白色裝束和白皙皮膚使她看上去像個半透明的玉人。

     然後是傷号的咽氣、一個醫生兩個護士進來。

    我母親見李師長毫不動容,反剪雙手,帶頭走出了病房。

     我母親趕上前,把寫得半滿的那張紙交給李師長。

    她說:首長先生,請您過目。

     李師長一看見那一行行極有功夫的字迹就呆了。

    我母親她們那個時代,一筆好字是複加在年輕美貌之上的本錢。

     李師長又轉回去念那些字的内容,可那些字已經沒了内容。

    他腦子裡轉來轉去的話就是:真看不出,她還是個秀才…… 我母親說:首長先生,信沒有寫完…… 不要叫我先生。

    我是哪門子先生。

     那該怎樣稱呼您? 問他,李師長指着身後的衛兵,他叫我什麼,你就叫我什麼。

    信沒寫完,你去想想辦法。

    好不好? 好的。

     用張幹淨紙,把它重新謄一謄。

    戰鬥英雄的遺書,至少要有頭有尾。

    好不好? 好的。

     李師長想,這個小姑娘怎麼一點兒都不羅嗦?小小一個人,倒是很懂事的。

    到底是肚裡有墨水的人。

     他再看她時,眼睛沒了原先的寒光。

    他見這個姑娘兩眼平直地看着他,身體也不扭怩作态。

    好大方的一個女孩。

    讀了書,就是見了世面,見了世面,人就這樣大大方方。

     那我謄寫完了,明天給您送去。

     他轉頭對衛兵交待:你明天去接她一下。

    又對我母親說:寫個地址給小趙。

     我此刻與便衣福茨對答如流,背誦着上次給那位大臉蛋便衣的回答。

    區别是這回是講中文。

    估計他們是想用兩種語言折騰折騰看,是否能讓我露馬腳。

    我牢記我母親的話:在任何情況下,能講半句話絕不講一句。

     理查·福茨對于我父親這樣的老共産黨員,有種年輕的獵奇心理。

    那獵奇心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和在他腦中引發的活躍過程,類似我曾經的朋友們在談論通奸時所煥發的年輕活力。

    一個人能有如此強烈的獵奇心,是年輕的表現。

    我和這便衣年齡相仿,我卻沒有那樣年輕的獵奇心了。

    目前能稍稍刺激出我一點獵奇心的是妓女、死囚、吸毒。

    還有就是對于他們這一行的便衣。

    阿書要和眼前這位英俊便衣來一場情愛遭遇的大膽假設,假如她真那麼英勇地重現那假設,對我的獵奇心可能會給予一些滿足。

    不然這張五官端正的亞利安種面孔不是挺浪費的。

     “你的父親把你送到軍隊,據說是走了後門的?” “是。

    阿書告訴你的?” “他并沒有開後門送你的哥哥們去軍隊?” “沒有。

    ”他們不必走後門。

    他們符合走前門的條件。

     “是不是說明,你父親和你關系更密切?” “可能吧。

    ” “他平常都跟你談些什麼?” “什麼都談。

    ” “談政治局勢——比如說你們黨中央的某一号文件?” “什麼都談。

    ”凡是他可以跟其他人談的;比如政治。

    時局、國際上的大事,戈爾巴喬夫,父親都會跟我談。

    他何必浪費我這樣一個最體己的談話對象呢? “他的政治觀念偏左還是偏右?” “那得看什麼時候。

    ” “他是不是想以他的政治觀念影響你呢?” “放心,誰也影響不了我。

    我們這代人——受教育初期趕上‘文革’的一代人,大部分是四季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