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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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辦公室樓下。

     她看見劉先生走了出來,便把手裡的書打開,慢慢地邊看邊走。

    聽到劉先生的嗓音喚她,她倏然從專注的閱讀中冒出臉來,左顧右盼,像是沒看見喚她的人就在三步之内。

    她從劉先生眼裡知道自己對一切的設計都很奏效。

     我母親說:怎麼這樣巧? 劉先生說;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 這是你的辦公室啊?好排場。

     這樓是我父親報館的。

     我母親想,千萬不能熱乎,不能粘上他。

    别跟他上樓。

     她說:我要去上課呢。

     上課? 我在修會計課,還修了英文課。

     根據她對劉先生的了解,我母親曉得劉先生會喜歡一個好學上進的女孩。

     他和她就在路燈初亮的馬路上分了手。

    果不出我母親所料,劉先生第二天便到她的亭子間來了。

    他和她交往上的鏽迹,立刻被除去。

    她對他承認,她曾經瞞了自己年齡,她到現在也還不滿十八歲。

    劉先生聽了,顯出很傷感的樣子,伸一隻手撸着她的頭發:這是個多麼潔身自好、意志如鋼的孩子。

    我母親講到應家三十幾口為守着五百兩黃金,外面的生意、學業,樣樣可以丢棄;他們讓她一天也不願多忍,甯願冒受窮挨餓的危險獨自闖蕩,她以那種孩子式單純直接的語言講述,而劉先生卻慢慢流下眼淚。

    他抱住她,說: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麼低賤。

    多麼沒有尊嚴。

    我母親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

     劉先生買了鑽戒,打算向我母親求婚時,解放軍大隊人馬開進了上海。

    我母親被夜校的女同學拽上街去,看這支穿上布軍服生着農民面孔的隊伍浩蕩進城。

    我母親對我說:開始你覺得這支軍隊很奇怪,像是走錯了地方,但是過了一會兒,你就覺得,這支軍隊有種氣勢,有股勁頭;任何軍隊都沒有。

    我母親在叙述這一段時,眼睛像在看電影:在隊伍裡一位長官不苟言笑地坐在馬背上。

    學生們在街道兩側打着腰鼓。

    一隻腰鼓槌兒不知怎樣就飛起來,飛到那位長官頭上。

    長官眼都沒眨。

    然後他跳下馬,拾起鼓槌兒,遞給學生們。

    學生們既害怕又驚喜,竟沒人伸手去接。

    大約有兩三秒鐘的僵局,一隻細白的手伸出去,接住了鼓槌兒。

    那是我母親的手,無名指上閃着鑽石的光。

     我母親和長官的眼睛一下子撞在了一塊兒。

    我母親說:那一下子,你突然明白什麼是男人。

     “讓我們看看……你父親最高的職位……相當一個美國的州務卿?”便衣福茨從卷宗裡擡起眼。

    他眼睛總是比我印象中的要大,裡面兩江海藍的無邪。

     “大概是吧。

    ” “你的母親也是共産黨員?” “是的。

    ” “你們家隻有你是非共産黨員?” “所以我父母覺得我不孝順。

    ” “為什麼?” “因為我要參加了共産黨,他們就不必為我操那麼多心了。

    ”我父母從來不操我的心。

    他們眼中的我,生存能力像條螞蟥,剁成幾節,眨眼就能愈合如新。

    我母親看着我,目光裡總有潛台詞:行,不比我當年差。

    當我二哥發現我和他的同學開始相互傳遞不明不白的詩歌時,他給了我一頓臭罵,中心内容是:你有一個男朋友了,幹嗎來招惹我的同學?最後他伸出食指點了我半晌,掂量他嘴裡那句話是否太惡毒,他把那句惡毒的話壓低好幾個調,說:你知道你是什麼嗎?……你這是腳踩兩隻船!!!沒等我反應,母親從浴室伸出滿是肥皂沫的臉。

    她說:不腳踩兩隻船,她怎麼比得出好壞?她這個年紀腳踩兩隻船怎麼了,腳踩十隻船也不過分。

    她眼睛給肥皂辣壞了,龇牙咧嘴地對我說:我當時要腳踩兩隻船踩長些時間,就不會受你爸蒙騙。

     “你父母的關系怎麼樣?”理查問。

     “你父母呢?”我反問。

     “他們離婚三十年了。

    ” “我父母……”我懶得同這便衣解釋什麼叫“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什麼是“相德以沫”。

    我隻說:“他們是那種老式夫婦,離婚這樣的詞從來沒進入過他們的意識。

    ” “你的父親,在‘文化革命’期間,被批鬥過?” “當然。

    ”他有三年時間被非官方囚禁。

    母親在那三年中突然變得極其沉默,眼睛失神卻有種凄慘美麗的光亮,像是相思病患期的少女那樣的目光。

    她的内心時光逆流,她回到了一九四九年初秋的那個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