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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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柳生來到一村子。

    這村子不過十數人家,均是貧寒的茅舍。

    茅舍上雖有煙囪挺立,卻絲毫不見炊煙升空四散開去的情景。

    因為日光所照,道上蓋着一層塵灰,柳生走在上面,塵土如煙般騰起。

    道上依稀留有幾雙人過後的足印,卻沒有馬蹄的痕迹,也沒有狗和豬羊家禽的印迹。

    有一條短路從道旁岔開去,岔處下是一條澗溝。

    澗溝裡無水,稀稀長着幾根黃草。

    澗溝上有一小小闆橋。

    柳生沒有跨上闆橋,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條小路。

    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這茅屋是個酒店。

    櫃上擺着幾個盤子,盤中均是大塊的肉,煮得很白。

    店内三人,一個店主身材瘦小,兩個夥計卻是五大三粗。

    雖然都穿着布衫,倒也整潔,看不到上面有補丁。

    在這大荒之年,這酒店居然如石縫中草一般活下來,算是一樁奇事了。

    再看店内三人,雖說不上是紅光滿面,可也不至于面黃肌瘦。

    柳生一路過來,很少看到還有點人樣的人。

     柳生昨日黃昏離開那城,借着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時候,才在一破亭裡歇腳,将身子像包袱般卷成一團,倒在亭角睡去。

     次日熹微又起身趕路,如今站在這酒店門外,隻覺得自己身子搖晃雙眼發飄。

    一日多來飯沒進一口,水沒喝一滴,又不停趕路,自然難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滿臉笑容迎上去,問: "客官要些什麼?" 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隻要了一碗茶水和幾張薄餅。

    店主答應一聲,轉眼送了上來。

    柳生将茶水一口飲盡,而後才慢慢吃起了薄餅。

     這時節,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将進來,這人身着錦衣繡緞,氣宇不凡,身後跟着兩個家人,都挑着擔。

    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将上好的水酒奉上,并且斟滿一盅推到他面前。

    商人将水酒一飲而盡,随後從袖内掏出一把碎銀拍在桌上,說: "要葷的。

    " 那兩個夥計趕緊端來兩盤白白的肉,商人隻是看了一眼,就推給了家人,又道: "要新鮮的。

    " 店主忙說: "就去。

    " 說罷和兩個夥計走入了另一間茅屋。

     柳生吃罷薄餅,并不起身,他依舊坐着,此刻精神了許多,便打量起近旁這三人來。

    兩個家人雖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動眼皮底下的肉。

    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煩,叫道: "還不上菜?!" 店主在旁屋聽見了,忙答應: "就來,就來。

    " 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内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

    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吓。

    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

    柳生仿佛看到聲音刺透牆壁時的迅猛情形。

     然後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裡,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出的吱吱聲響。

    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現了。

     叫喊聲複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

    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

    在這被剁斷的喊叫裡,柳生清晰地聽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聲聲。

    斧子聲與喊叫聲此起彼伏,相互填補了各自聲音的間隙。

     柳生不覺毛骨悚然。

    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聽聞一般,若無其事地飲着酒。

    商人不時朝那扇門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

     隔壁的聲音開始細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

     呻吟聲已沒有剛才的兇猛,聽來似乎十分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瑤琴聲聲傳來,又似吟哦之聲飄飄而來。

    那聲音如滴水一般。

    三年前柳生伫立繡樓窗下,聆聽小姐吟哦詩詞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顯示出來。

    柳生沉浸在一片無聲無息之中。

    然而轉瞬即逝,隔壁的聲音确實是在呻吟。

    柳生不知為何蓦然感到是小姐的聲音,這使他微微顫抖起來。

     柳生并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門走去。

    來到門口,恰逢店主與兩個夥計迎面而出。

    一個夥計提着一把濺滿血的斧子,另一個夥計倒提着一條人腿,人腿還在滴血。

    柳生清晰地聽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滞呆聲響。

    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迹,一股腥味撲鼻而來。

    可見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經無數了。

     柳生行至屋内,見一女子仰躺在地,頭發散亂,一條腿劫後餘生,微微彎曲,另一條腿已消失,斷處血肉模糊。

    柳生來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細心拂去遮蓋在女子臉上的頭發。

    女子杏眼圓睜,卻毫無光彩。

    柳生仔細辨認,認出來正是小姐惠。

    不覺一陣天旋地轉。

    沒想到一别三年居然在此相會,而小姐竟已淪落為菜人。

    柳生淚如泉湧。

     小姐尚沒咽氣,依舊呻吟不止。

    難忍的疼痛從她扭曲的臉上清晰可見。

    隻因聲音即将消耗完畢,小姐最後的聲音化為呻吟時,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