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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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來,我總忍不住想象自己将在某一個遙遠的晴朗早晨告别這個世界,這種想象那一年在多倫多一個冬日的黎明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我以後,就再也無法擺脫。

     這想象這些年來折磨得我好苦。

    在那個晴朗早晨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模糊多日的意識突然清醒,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回光返照是這個生命的最後掙紮。

    周圍站有人,神色凝重地注視着我注視着這個無法逆轉的事變。

    我似乎聽見有人說“醒過來了”就再也聽不見什麼。

    隔着人的肩膀我從眼縫中看見倒吊着的輸液瓶在微微晃動,瓶中的藥液在陽光中幻現出一個亮晶晶的斑點。

    我仿佛記起護士穿着白衣帶着白帽給我打過吊針。

    冬日的陽光照到我的臉上,我感到了溫和的灼熱。

    我知道這是生命的最後感受。

    我想對周圍的人說,太陽在明天、明年、一萬年以後仍然是這樣燦然照耀,能夠行走在這陽光下是多麼巨大的幸福多麼領當不起的命運恩澤,可嘴唇蠕動着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有人俯下身子想聽清我最後的話,卻擋住了陽光,在我眼前投下一片陰影。

    一種絲絲的涼意在我身體中慢慢擴散,我明白這是死神在最後逼近。

    這時我忽然想到世界上最重大的變化最重要的事件原來就是生命的悄然移動,逐漸泛開的涼意使我清晰地意識到了生命移動的這每一寸。

    我知道自己在時間中消逝,它正迅速離我而去。

    太多的人生遺憾隻好帶到那并不存在的世界裡去了,對一個無神論者來說甚至連天國虛幻的安慰也不存在。

    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幾十年前我進小學的那一天,母親扯下我的開裆褲給我換上了新的褲子,說:“一輩子再也不穿開裆褲了。

    ”她當時的神态我記得真切,這種記憶一輩子都陪伴着我。

    一輩子原來就是如此而已。

    多少年來一直在心裡想,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有什麼一輩子不敢講的話都講出來,這一天到來了卻又覺得沒有什麼可講的了。

    在這一瞬間,歲月紛然退卻,多少往事湧上心頭卻又缥渺如煙,那所有的焦慮、痛苦、希望、失望、抗争,那一切的意義都模糊不清了。

    在明天也許就在今天,我将化為煙囪裡緩緩飄出的一縷青煙,和我這一生無數次看見過的青煙毫無差别;或者,被埋入那沒有盡頭的寂靜墓穴的黑暗深處,就像我曾在那遙遠的天涯看到過的無數墓穴一樣。

    這樣想着我又感到了從人縫中透過來的最後一絲陽光,四肢的涼意帶着輕微的轟響聲均勻地向心髒聚攏,這是自己一生中最明确地意識到心髒的存在。

    血在加快冷卻……然後,心髒轟的一聲,頭一偏,嘴角扯下了生命最後的微笑。

     在那個冬日的黎明我想象着這些,全身冰冷;我試圖中途停止這恐怖的想象,然而卻不能。

    沒有什麼比意識到生命隻是一個暫時存在更能給人一種冷漠的提醒,特别是當這意識無限的透明。

    我不能對自己說這隻是一種幻覺,我知道這個日子遲早會要到來,我那麼清晰地意識到生命在無盡的時間之流中隻是那麼迅速的一瞬,它與這個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隻是一次偶然的邂逅。

    好多次我在曠野上瘋跑想擺脫這種想象,然而卻不能。

    這些年來被它糾纏着,我覺得一切人生掙紮都是徒然都是沒有意義,對于最後意義的追問也總是被證明了沒有最後的意義。

    但是,就在昨天晚上在做了那個夢以後,鬼使神差似的,終于我下了決心要來寫點什麼。

    我當時明确意識到了這是這個生命的一次掙紮,掙紮的唯一意義就是不掙紮更沒有意義,它至少給這個生命的存在一個暫時的渺小證明。

     昨晚我半夜從一片迷茫的夢境中蘇醒。

    在沉重的朦胧中,意識深處有個閃亮的光點提醒着,我已經脫離了夢境。

    光點拼命地跳躍着,想驅散沉沉睡意,弄清楚自己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仿佛記得自己已經回到了中國,怎麼現在又還是在多倫多呢?我費力地将眼睛睜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這種朦胧的狀态持續了多久,感到這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在長久的昏睡中那閃亮的光點逐漸擴大,終于我能夠移動一隻手,用力地往床頭一拍。

    “啪”的一聲鈍響,我馬上整個兒地清醒過來。

    我的手拍到了床頭的裝飾闆上,随着響聲我似乎看到了那淡綠的顔色。

    我總算确定了,現在,我是在中國,躺在職工宿舍我自己那間房子裡。

    我馬上想起自己是怎樣回到了中國,這時宿舍裡的陳設、房門的方向、床和窗的位置,都浮現在我心中。

    我感到了惘然若失的輕松。

     夢境是那樣生動真切,以至我完全醒來後仍難以相信那隻是一個夢。

    在央街和布祿街的交彙處(皆為多倫多著名大街),冬日的太陽明朗朗地照着,在銀行大廈之間的街道上空開出一條光亮的走道,被陽光照射的白雪發出耀眼的光來。

    大廈那巨大的陰影越過央街,把對面的建築截然地分為明暗兩個部分,像一幅意味深長的構圖。

    各色轎車一輛輛駛過,貼着地面發出沙沙的輕響。

    林思文穿着那件粉紅的羽絨外套,扶着那輛天藍色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