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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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奔騰洶湧,如同草原上萬馬馳騁。

    牛尾巴崗上四連王奇指揮的火力從右側平行射了過來,藍軍“陣亡”者的鋼盔上冒着濃煙,紛紛倒了一地。

    “戰鬥”隻進行六分二十秒,藍軍一個連的兵力頭上幾乎全部冒起了青煙。

     沈東陽指揮部隊呐喊着沖上了108号目标。

     眼看勝利在即,豈料風雲突變。

    一支銳兵突然從馬薩崗左側殺出,山頂已經銷聲匿迹的火力點重新複活。

    另有右側一個連的兵力從斜刺裡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東端,占據了已經放棄了的陣地。

    頓時,激光槍聲如雨點般向一營瓢潑過來。

     電台裡出現了王鐵山冷冰冰的聲音:“沈東陽先生請注意,你部主攻分隊已陷入不便展開地區,遭我三面合擊。

    抵抗是不明智的,希望你審時度勢,率部放下武器。

    ” 沈東陽以同樣冰冷的語調反問:“請問總導演,這是演習還是實戰?” 王鐵山的聲音依然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并且因為冷漠而顯得空曠遙遠:“有什麼區别嗎?” 沈東陽強壓不快,盡量平靜地問道:“軍長,憑什麼預先在我東側潛伏兵力?” “并非預先潛伏,這股敵人正是從高芭山上轉移而來的。

    ” “他們是插翅飛過來的還是遁土鑽過來的?” “首先請你尊重事實,演習結束後我會告訴你通道在哪裡。

    ” 一股酸楚湧上沈東陽的心頭。

    他此刻真是無言以對了。

    他隻是在心裡傾訴:軍長,您想必是也找到那條穿山暗河了,可是您真的以為那條穿山暗河能派上用場嗎?您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演習的前半場,您給我出的情況都在表明您是清楚的啊,可是您為什麼還要這樣?事實隻有我們兩人清楚,我可以不說,但是您卻不能不說,至少您可以同我推心置腹地探讨啊。

    您這樣武斷地壓我,我反而不能接受。

     12 十六時三十分,馬薩崗攻防演習結束。

     王鐵山率領參謀幹事以及保障人員十數人風塵仆仆,驅車趕到沈東陽的臨時指揮所。

     正在山下擔任警戒的王奇看見父親大踏步走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渡江支隊四連已經結束高芭山側攻任務,正在休整,請指示!” 王鐵山頭也不擡地問,“你是誰?” 王奇放下手說,“渡江支隊四連上尉連長王奇。

    ” 王鐵山說,“你已經陣亡了,不要再說話了。

    ” 這時候沈東陽迎出來了,“軍長,部隊正在休整,請您檢閱。

    ”沈東陽立在指揮所外,迎着王鐵山敬了一個軍禮。

     王鐵山穿着笨重的野訓服,臉色很不好看,盯着沈東陽,像是打量一個不認識的陌生動物,厚厚的嘴唇緊閉,很長時間一言不發。

     “軍長,您休息一會兒吧。

    ”沈東陽放下手臂,搬過來一把折疊椅放在王鐵山的身後。

     王鐵山依然無動于衷,攥着紅藍鉛筆的右手在胸前微微悸動。

     對峙了一會兒,王鐵山突然轉身,怒氣沖沖地跨進帳篷。

     沈東陽揮手讓警衛員将折疊椅子又搬進了帳篷。

     帳篷内的氣氛在凝固的寂靜中沉澱。

    深秋下午的陽光斜着落下來,在山坡上籠罩出一層撲朔迷離的光輝。

     參謀幹事們斂聲屏息,等待着一觸即發的爆炸。

     王鐵山轉過身去,面向遠處的流雲藍天,伫立良久,然後倏然回首,目光落在沈東陽的鋼盔上——那上面已經冒過青煙了。

     王鐵山逼視着沈東陽,一字一頓地問:“告訴我,你是誰?” 沈東陽愣怔片刻,随即沖口而出:“‘渡江支隊’…支隊長沈東陽。

    ” “哦,是嗎?”王鐵山冷笑一聲,“不,你不是沈東陽,沈東陽已經陣亡了。

    沈東陽和他的‘渡江支隊’已經被藍軍第89團消滅了。

    ” 王鐵山說完,龐大的身軀重重地沉在折疊椅子上,仰起頭來,雙手揪住兩眉之間的開闊地,緩緩地,一上一下地作推拿運動,口中念念有詞:“是的,你不是沈東陽,你已經被消滅了。

    你沒有創造出奇迹,你傷亡了我的部隊,你要負責。

    你負不了這個責……” 風從帳篷外面掠過,蕭瑟的樹葉在風中沙啞地呻吟。

    陽光裡卷起一片飛沙,敲打着蒙了僞裝網的帳篷和車輛。

     随行而來的嚴麗文責備地看了沈東陽一眼,從挎包裡取出保溫杯,沏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放在王鐵山的面前。

     王鐵山微微閉着雙眼,漸漸地不再嘟囔,疲憊的臉膛似乎松弛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内,帳篷裡鴉雀無聲。

     “沈團長,請你談談死而複生的經曆。

    ”王鐵山終于開口說話了。

     “軍長,如果您指的是今天的演習,我隻好承認‘陣亡’了。

    但是……”沈東陽向參謀幹事們掃了一眼,含蓄地笑了笑。

     王鐵山揮了揮手,參謀幹事們魚貫而出。

     “你也出去。

    ”王鐵山對嚴麗文說。

     嚴麗文站着不動:“軍長,您……” “出去吧孩子,讓我們兩個男人好好地談一談,我們不會吵起來的。

    ” 嚴麗文仍然遲疑着不肯挪動腳步,又向沈東陽使了個眼色,并且背過身子,趁王鐵山不注意,向沈東陽揮了揮拳頭,做了個威脅的暗示,這才怏怏地離開。

     待帳篷内隻剩下兩個人之後,沈東陽拎過放大鏡,展開了一張地圖。

     “軍長,那我們就開始了?” 王鐵山似乎有些走神,沒有理睬沈東陽。

     沈東陽無所謂地笑了笑,接着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如果今天進行的是雙榆樹戰鬥,站在軍長面前的并不一定是一個‘陣亡’者,而絕對是一個勝利者。

    即使真的成了一具屍體,那他也仍然是一具勝利的屍體。

    ” 王鐵山仰臉朝天,面無表情,“我有理由否認這種說法。

    ” “軍長,您是不是也從圖上找到了那條穿山暗河?” 王鐵山看了沈東陽一眼,不置可否。

     “那我就首先從這條穿山暗河說起。

    這條溝在圖上沒有明确的顯示,而且當時在實地上也不可能被發現。

    軍長,是這樣嗎?” “是的。

    ”王鐵山回答得很有力,“但是你否認它存在嗎?” “不,我隻是否認它在實戰中的作用。

    我也是根據那條河流的斷續走向推理出來的。

    這的确是一條神奇的河流,它像一個變幻莫測的魔鬼.在您和我嶽父的意念中,斷斷續續地籠罩了幾十年,使你們時而驚喜。

    時而沮喪,時而看到一星亮光,時而陷入困惑。

    我今天要說,恰好就是這條穿山暗河,影響了你們對雙榆樹戰例的正确判斷,我嶽父到死都被這條穿山暗河糾纏着折磨着。

    所以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提雙榆樹戰例:無疑,這條穿山暗河也使軍長您盲目地受到了蠱惑,直到今天,您仍然把它作為依據來檢驗我。

    事實上,這條穿山暗河在雙榆樹戰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 王鐵山驚愕地站起身子:“根據何在?” “軍長,恕我鬥膽直言,你們都上當了……上了敵人的當。

    ” “誰,你是說誰?你是說我上當了嗎?” “是的,您是上當了。

    當然……還有嚴澤光。

    ” 王鐵山有些意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茫然的目光遊移在沈東陽的臉上,投過去一團巨大的狐疑。

    “說下去。

    ” “軍長請看,”沈東陽胸有成竹地從行軍床下拖出了一隻背囊,扯出了一雙染着褐紅色鏽迹斑駁的釘鞋。

     王鐵山又是一怔,看着這雙釘鞋,目光有些異樣,像是喚醒了一種久遠的記憶。

     “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在演習之前您找我談過話之後,我理解了您的意圖,可是我心裡仍然沒數。

    後來我得到一個意外的啟發。

    嚴澤光留下了很多戰争年代用過的物品,在他的馬褡子裡就有這雙釘鞋。

    我知道,這正是您當年為嚴澤光出的主意,是為了防滑用的。

    看見了這雙釘鞋,我産生了對氣候的聯想,我想到了雙榆樹戰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雪。

    後來我就進一步尋找資料,于是查出,在雙榆樹戰鬥發起之前,新野地區接連下了四天大雪。

    這一帶地形兩壁幾乎直立,平均溝寬不足三米……”沈東陽在沙盤上方比劃了一個手勢,“而距離長達四十米。

    當時的風力風向是東偏北七級。

    這些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這四十米的距離至少有七至十米的積雪,完全封住了穿山暗河至雙榆樹主峰的出口。

    您和嚴澤光當時沒能發現穿山暗河,也是因為積雪造成的。

    由此我得結論,這條穿山暗河在實際的戰鬥過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它唯一的作用是在戰鬥之後,在幾十年間,都在混亂着您和嚴澤光對于雙榆樹戰例的分析。

    另外,還有師史,當年修定的師史的确有一些不太準确的地方,那可能是出于……” “出于什麼?你是說對我歌功頌德?不實事求是?” “……那裡面确實回避了一些不該回避的細節,不能不說,有一定的粉飾成分,也包括對我嶽父面子的照顧。

    可是這樣一來,卻給後人在研究這段曆史的時候,帶來了許多不便。

    從這個意義上講,修改師史是有必要的。

    也許,這種修改和我嶽父的初衷是相悖的。

    他是想往好裡改,但可能事與願違。

    ” 王鐵山竭力控制自己的憤怒,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沙盤,看了一會兒,擡頭問道:“那麼,如何解釋敵二号高地兵力的轉移呢?” 沈東陽從容地說:“嚴澤光最初認為,是您離開之後才給二号之敵讓出道路的,這顯然根據不足。

    他無法解釋時間和距離上的矛盾。

    而當我把思維的焦點集中在這個問題上的時候,我又産生了時間上的聯想。

    我計算了兩點間運動所需的最長的和最短的時間,終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敵人打了你們一個時間差。

    敵人的兵力并非是從甲到丁,而是鍊形滾動,從甲至乙,乙至丙,丙至丁。

    他們是在運動中換防。

    在您失去目标時,他們全在路上。

    當您離開目标時,他們又各自到達新的陣地。

    全部的問題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

    嚴澤光延誤了二十分鐘,您則提前了二十分鐘,以至于把本來應該達到的最佳效果變成了次佳效果。

    ” 13 帳篷外面,參謀幹事們全都墜人雲遮霧罩之中,什麼雙榆樹戰例,什麼二号高地,什麼時間差穿山暗河,全都莫名其妙。

     内幕隻有嚴麗文知道,她幾次想走進去緩沖一下,卻始終沒敢這樣做。

     “你的意思是,首先上當的還是我” “是的。

    戰鬥發起之前,無名高地之敵在前,軍長您居中,二号高地之敵在後,黃蚜洞之敵在最後。

    戰鬥發起之後,無名高地之敵進入嚴澤光的東側,軍長您進入無名高地,二号之敵則進入了您放棄的陣地,黃蚜洞之敵又進入了二号。

    如此一來,就使嚴澤光部陷于被動地位。

    當然您部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攻上了反斜面,否則,後果是不堪想象的。

    ” “那麼,請你明确回答我,你是怎樣看待雙榆樹戰鬥中我和你嶽父的是非問題?” “軍長,我沒有權力下這個結論。

    由于敵情突然變得詭秘,緻使你們兩個人都産生了判斷上的失誤。

    而當敵情明朗之後,您确實扭轉了局勢。

    但是……嚴澤光之所以失去了扭轉局勢的能力,也正是由于配合上的不協調造成的。

    ” “你的意思仍然是在說,嚴澤光的失利我有責任。

    ” 沈東陽避開了話題的鋒芒笑了笑說:“軍長,如果是我站在您當年的位置上,我也會那樣幹的。

    我們今天所進行的畢竟不是真實的雙榆樹戰鬥,真實的戰鬥不容許我們這樣解方程般地從容,不是我們今天在一片模拟戰場上能夠複制出來的。

    軍長您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想您并不是要跟誰較個水落石出,您的本意一定是想把過去的戰鬥結合起來,用今天的眼光去審視它分解它,尋找它的可塑性,從而在理論上總結出更加成熟的戰術思想。

    ” “你不要打了老子一掌又來按摩。

    ”王鐵山拍案而起。

     “我是真誠的。

    我認為,一場戰鬥,有無數種可能也有無數種打法。

    可是在當時的條件下,隻容許做一種選擇。

    你們過去打了不少仗,甚至打了不少漂亮的勝仗。

    但是能不能說都是進行了最佳的選擇呢?我想不一定。

    最佳的選擇永遠隻有一個,而我們或許終生未必能夠得到。

    譬如雙榆樹戰鬥,您,也包括嚴澤光,你們隻能根據當時掌握的情況,以你們的智慧和經驗所能夠達到的最高極限去進行選擇,而這種選擇在若幹年後重新審視,還會發現弊端,這就使得雙榆樹戰鬥和過去所有的戰鬥包括已經取得了巨大勝利的戰鬥一樣,還可以往下演繹無數次。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用今天的思維方式去苛求雙榆樹戰鬥,更不應該對您和嚴澤光提出苛求。

    ” “你知道你嶽父對我指責的理由嗎,是我沒有從東翼出兵。

    老實說,這一點我恰好是能夠接受的。

    ” “從東翼出兵同樣是亡羊補牢之舉,還是在穿山暗河上做文章,充其量也隻能像實際結果那樣,勉強取勝。

    隻不過能夠保住他的主攻态勢,傷亡依然不可避免。

    如果他能夠看穿守敵的企圖,将計就計,就絕不會出現那麼大的傷亡。

    ” “好,既然把皮剝到這個地步,我就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

    拿下無名高地之後,我曾經派出兩個排迂回至高芭山下,又被你嶽父指揮到了二号。

    如果這兩個排在戰鬥中期出現在高芭山,你想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沈東陽怔了一下:“您是說您也利用了時間差?” “我沒有想那麼多。

    但我根據當時的情況,認為有必要加強高芭山。

    如果你丈人不阻攔,至少可以減輕西邊的壓力。

    ” “他為什麼要截住那兩個排?” “高芭山距主峰隻有二百四十米。

    ” 沈東陽遲疑了一下,“軍長您是說……他怕二營先上主峰?” 王鐵山擡起夾煙的手指,往頭頂上指了指:“這個問題隻有問你的老丈人了。

    ” 沈東陽低下頭,在沙盤上凝視良久,然後才淡然一笑說:“軍長,我嶽父截住你派去的兩個排,這種說法史料上沒有記載,恕我直言,死無對證的事情,我們大家都說不清楚。

    ” 王鐵山被沈東陽的态度激怒了,隻覺得心髒一陣悸動,他盯着那張年輕而頑強的臉龐,很想披頭散發地訓斥他一頓,然後再告訴他,不是死無對證,證據就在你的妻子的手裡。

    你嶽父臨死之前在圖上标記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克制了。

    争論已經轉入到更加嚴重的層次,已經涉及到對整個戰例的重新認識問題,個人的是非已經無足輕重了。

     王鐵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間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專注的目光投向沙盤,随着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寬大的肩膀在陽光的陰影裡微微晃動。

    突然,他揮起手臂做了一個淩厲的姿勢,将雪茄舉在了空中,又機械地停止了運動,隻有粗糙的指頭在不由自主地扭動着擠壓着,似乎在開掘着記憶的某個角落,并且牽扯住了一個漫長的歲月。

    崎岖的青筋時而膨脹時而松懈,爬滿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動着移動着,指關節偶爾發出一兩聲碰撞,似乎竭盡全力凝于指尖,緊緊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境界裡做着不屈不撓的進攻或者防禦。

    終于,這隻手敏感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火燙了一樣,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擊,痙攣了一陣,定定地僵在胸前約十五厘米處,直到松弛了皮膚,這才無力地、疲憊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靜靜地猶如一隻喘息的動物。

     王鐵山慢慢地向沈東陽轉過臉來。

     沈東陽吃了一驚——軍長在微笑,軍長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餘晖裡,如同覆蓋了一層燦爛的鮮花,放射出神聖的光芒。

     “那麼,雙榆樹戰鬥成了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打了一個糟糕的敗仗?是不是啊?現在我才明白,你說過,修改師史的确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變你嶽父的初衷,原來你是從實質上否定這場戰鬥的勝利性質。

    你認為這場戰鬥是……失敗的。

    ” “不,軍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就是這個意思。

    ” “我隻是認為,傷亡太大了,而且有些傷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應該承認,那場戰鬥實際上是勇大于智,如同以往的許多戰鬥一樣,指揮員的頭腦一熱部隊就沖上去了,在戰術上并不嚴密,之雖然最後還是有一定的戰果,但是應該看到,那裡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隊的勇敢和犧牲彌補了指揮上的……盲目戰鬥。

    ” 盡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動不要失态,可是當沈東陽的話說完了……王鐵山還是從這些話裡體會到了一針見血的疼痛。

    他極其艱難地再一次平靜了自己。

     “我告訴你,雙榆樹是以敵人的失敗、我們完成了任務而勝利結束的,它是一次勝利的戰鬥,不是敗仗。

    ” “是的,雙榆樹當然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可是我們必須正視一個重要的事實,如果說這是一場勝利的話,那麼也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兩個指揮員的判斷失誤,陰差陽錯,負負得正。

    ” “你說什麼,負負得正?什麼叫負負得正?” 王鐵山終于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沈東陽嗫嚅地說:“……軍長,我們這隻是……從理論上探讨…… “你估計你的這個理論你的老丈人同意嗎?” 沈東陽無語。

     王鐵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嚴澤光啊嚴澤光,老到失算了。

    你他媽的神氣什麼?你以為你就那麼正确?不,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一個結果。

    你聽見了嗎?你的得意弟子說咱們的戰術是陰差陽錯,負負得正。

    你不是要修改師史嗎?那就讓他們改去好了,改個一塌糊塗,這下你滿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揮員,指揮上的錯誤主要應該由你來負。

    你給自己培養了個掘墓人……” “軍長,我……本來也隻是想通過這次演習,向您和前輩們學習……我并不是……” “不是什麼?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

    你居然否定了雙榆樹戰鬥,不僅否定了我,連你嶽父也一鍋端了。

    你口氣好大,有魄力……” “軍長,您誤解了……” “放肆!”王鐵山突然暴怒,一拳擂在桌子上,“你,你算老幾,你打過仗嗎?你嘗到過戰争的滋味嗎?你知道彈片鑽進肉裡是甜的還是鹹的?你今天站在這裡說得頭頭是道,全他媽的紙上談兵。

    打一仗給我看看,打勝了,老子喊你軍長!” 沈東陽也倔了起來,“軍長,您别小看我。

    喊我軍長用不着,但是說起打仗,我想,我也許會有那麼一天的……” “狂妄!” “軍長,我并沒有否定您的現在,也沒有否定我嶽父……” “出去!” “軍長,您是有胸懷的,您至少應該讓我把話說完,您這樣對我不公平。

    ” “出去,請你現在就出去,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 “爹爹!”一直在帳篷外坐卧不安的嚴麗文終于不顧一切了,驚叫着撲進帳篷,看着怒氣沖天的王鐵山,再看看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沈東陽,眼睛裡迅速地蓄滿了淚水,“東陽,你這是幹什麼,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會後悔的……你出去吧。

    ” “拿酒來!”王鐵山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嗓子。

    突然,他渾身一顫,腦袋一歪,踉跄一步,山一樣沉重的身軀仄倒在嚴麗文的臂彎上。

     直升機降落在馬薩崗“渡江支隊”的指揮所旁。

    王奇和兩名滿身塵土的士兵擡着擔架上的王鐵山,向直升機走去。

    嚴麗文手舉輸液瓶神情憂傷地走在擔架的旁邊,另一側是跟随飛機到來的集團軍馬副政委。

     王鐵山拉着政委的手,痛苦的臉上擠着微笑,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請政委在十六日的常委會上轉述我的意見,二十九師師參謀長人選另配,我個人提名沈東陽同志擔任二十七師師長。

    向軍區報告時,請附一份材料,說明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提議。

    ” 馬政委無聲地點了點頭。

     沈東陽跟在身後說,“軍長,對不起,我惹您生氣了。

    ” 王鐵山說,“過來東陽,讓我告訴你,你是對的。

    ” 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一片血紅,殘霞碎絮在空中飛揚,馬薩崗山區籠罩着一片蒼涼的暮色。

     沈東陽沉浸在無限空曠的思維空間裡。

    攥在他手裡的,有兩張圖紙,一張是嚴澤光臨走時扔給他的由嚴澤光繪制的《雙榆樹戰鬥兵力運用示意圖》,另一張是王鐵山上擔架之前交給他的由王鐵山繪制的《雙榆樹戰鬥釋疑圖》。

     望着漸漸湮沒在天穹盡頭的直升機,沈東陽點燃了一根香煙,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