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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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無滋無味,王鐵山呼呼啦啦扒了一碗飯喂飽肚子,便把自己關進書房,斜靠在沙發上吸煙。

    卻又不裝煙絲,怔怔地瞅着雕花的竹根煙鬥發呓症。

     電話鈴聲悠揚地唱了起來,王鐵山仄身摁了一下按鈕,免提電話裡傳來了的聲音。

    二十七師政委郭靖海向他請示去J地域檢查的出發時間。

     王鐵山看了看表,答複在下午兩點半,然後坐到床上,拉開毛毯,想眯瞪一會兒,卻又睡不着,腦子裡有很多東西往上翻。

     他覺得人委實是有點怪,一上年紀了,連自己的身體和思想都不聽自己的指揮了。

    記憶力變得莫名其妙,有些事情前不久才剛剛發生過,眼下卻隻記得個隐隐約約。

    有些事情分明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可是一想起來,卻曆曆在目,仿佛窗外正在移動的雲彩。

    沈大夫對他說過,人上年紀了,遠期記憶卻反而強于近期記憶。

    這話他信。

     想起了沈大夫就想起了楊桃。

    這些年來,他越來越相信楊桃沒有死,而且沈大夫就是楊桃,或者與楊桃有關。

    這種感覺很奇妙,但他就是這麼感覺。

    楊桃似乎就活在他和嚴澤光的身邊,時隐時現,若即若離。

    他曾經有好幾次動念頭去找沈大夫打探虛實,但都沒有如願,一方面他怕自己的幻覺鬧出了笑話。

    二者,即便楊桃真的活着,她自己不願意現身,必然有她的苦衷,老都老了,那層紙不去捅破也罷,霧裡看花,留個念想未嘗不是好事,捅破那層紙,或許更加惆怅。

     3 下午一時左右,沈東陽驅車回到了駐地,踏進家門,對迎上來的嚴麗文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出賣了我!” 這話還不全是開玩笑,沈東陽的臉色一本正經,語氣很重。

     嚴麗文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 沈東陽說,“你爸爸要是九泉有知,沒準會從棺材裡坐起來,給你一耳光子。

    ” 嚴麗文說,“我怎麼啦?” 沈東陽說,“别裝蒜。

    由于你的出賣,使這次演習變得複雜了,看樣子是要把三十年前的雙榆樹戰鬥重新演示出來。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決心啊。

    ” 嚴麗文驚愕地看着沈東陽,愣了半晌才叫出聲:“你們這是幹什麼?都過去了幾十年的事情了,你們為什麼還要抖落出來?” “不是我,是你的爹爹。

    當然,還是你爸爸先埋下的導火索,并且由于你的出賣點燃了導火索。

    ” “不這樣做不行嗎?” “看來是不行。

    否則,老爺子臨死的時候不會留下那樣的話,你的爹爹現在也不會這樣較真。

    ” “這樣做會出現什麼結果?” 沈東陽坐下,腦袋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看着天花闆說:“結果無非是兩種。

    一是以實際演示再一次證明王鐵山當年的決心是正确的,是根據敵情變化采取的果斷行動,而老爺子這些年來耿耿于懷是沒有道理的,是無理取鬧。

    第二種結果就要看我的了,在演習中我将結合那次戰鬥,找到當年王鐵山留下的破綻,證明他放棄鉗制擅自越位主攻仍然是錯誤的。

    對于老爺子那一個排的傷亡,他要負責。

    ” 嚴麗文憂郁地說,“太嚴重了……何必呢,爸爸已經去世了,難道還要對他進行指責嗎?爹爹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何必再讓他去負……何必要去傷害他?” “可是,不這樣不行。

    這算不上是傷害。

    或許,軍長他隻是想重溫過去的歲月……現在隻能是看他老人家把我們指向哪裡了。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要進攻,我是不會退卻的。

    這不是我和他個人之間的事,我隻不過是嚴澤光的代言人,這件事關系到兩個老一輩軍人的榮辱和品格,軍人的原則不容許我讓步,哪怕對方可以決定我前程并且是我尊敬的首長。

    ” 嚴麗文沉默了。

     沈東陽說,“一會兒讓王奇過來,帶上他的未婚妻。

    ” 嚴麗文說,“幹什麼,這事與他有什麼關系?” 沈東陽說,“我斷定,關于我在軍事學院調研《韓戰史》的事情,不會是你主動向你爹爹報告的,可能是王奇竊取了我的情報。

    ” 嚴麗文說,“你别疑神疑鬼,王奇那麼單純,沒有你那麼複雜。

    好漢做事好漢當,那就是我告訴爹爹的。

    ” 沈東陽說,“我複雜?我再複雜也沒有你們兩家複雜。

    打斷骨頭連着筋,恩恩怨怨搞不清。

    ” 嚴麗文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東陽說,“很有意思,打斷骨頭指的是雙榆樹高地戰鬥,從此導緻兩個老同志的感情骨折,當然,是骨折而沒有斷裂,而且有時候骨折的地方還愈合得很好。

    連着筋指的是情感,是女人們在維系着兩個家庭的關系。

    這裡還不僅僅指的是你,還有另外的情感血肉。

    ” 嚴麗文說,“你指的是楊桃?” 沈東陽說,“應該是。

    ” 嚴麗文說,“關于楊桃,你知道多少?” 沈東陽說,“比你多一點,但我不會告訴你,因為嚴澤光同志沒有授權我出賣他的隐私。

    ” 嚴麗文說,“你真是我爸爸的忠實走狗。

    ” 沈東陽說,“你爸爸身邊有你這麼個叛徒,倘若沒有我這個忠實走狗,那他還有什麼?嚴澤光同志,對不起了,我沒有你那麼高的警惕性,沒有想到你的女兒、我的妻子會把咱爺倆出賣了。

    不過不要緊,她出賣的是假情報,就像蔣幹中計。

    你的忠實走狗搞起戰術,僅次于您老人家,不,不次于您老人家。

    ” 嚴麗文說,“你到底搞什麼鬼,你難道是在利用我欺騙爹爹中你的計?” 沈東陽哈哈大笑說,“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本團長隻需要略施雕蟲小技,你的叛徒立場就昭然若揭。

    别緊張,那封信裡有什麼?什麼都沒有,隻暴露了我早就關注雙榆樹高地戰鬥,如此而已,而已!” 嚴麗文說,“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我爸爸了。

    ” 沈東陽說,“那就對了,難道你希望我像你爹爹?” 當天晚上,王奇果然帶着六子來到了沈東陽家。

    王奇的連長已經當了三年,戀愛也談了三年,正在醞釀結婚。

     沈東陽并沒有追查那封信的事情,而是向王奇宣布了一項緊急命令,從即日起,陸軍第二十七師一團四連進入臨戰準備狀态,以雙榆樹高地戰鬥為基本背景,部隊交給一名排長負責進行山地攻防戰鬥戰術訓練,幹部集中研究戰術! 王奇說,“哇,我說怎麼山雨欲來風滿樓呢,果然要算曆史老賬了。

    ” 沈東陽說,“四連連長聽命令!” 王奇咔嚓一個立正。

     沈東陽說,“這次演習,你們四連在行動中擔負突擊隊任務,在理論上要完成下列課題!我口述你記錄!” 王奇從桌上抓起了一個作業夾,刷的一下打開。

     沈東陽口述道:“第一,嚴寒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二,炎熱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三,敵兵力部署明确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四,敵兵力部署不明确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五,雙榆樹高地戰鬥敵情變化預測;第六,雙榆樹高地戰鬥指揮協調容易出現的問題。

    完畢!” 王奇說,“這都是團長以上的戰術課題,我又不是團長,你讓我搞這個不是為難為我嗎?” 沈東陽說,“你知道什麼是連長嗎?” 王奇說,“知道,比排長大,比營長小。

    ” 沈東陽說,“知道怎麼當連長嗎?” 王奇說,“說來話長。

    ” 沈東陽說,“我給你長話短說。

    踩着排長的肩膀,拽住營長的小腿,看着團長的屁股,這就是連長。

    ” 嚴麗文說,“你教他什麼,什麼叫看着團長的屁股?” 沈東陽說,“看着團長屁股下面的交椅。

    一個連長,至少應該有團長的眼光,才能當營長。

    難道你想永遠當連長?” 王奇啪的一個敬禮說,“明白了!” 沈東陽說,“現在還有一個問題,這次演習,雖然是軍事行動,但是也有個人感情在裡面。

    今天這個陣容有意思,我先問同志們一個問題。

    王奇你先說,你願意背叛你爸爸嗎?” 王奇凸起眼珠子說,“我為什麼要背叛我爸爸,我又不是神經病。

    ” 沈東陽說,“好。

    ”又問石曉穎,“你呢?” 石曉穎說,“我當然不會背叛我爸爸。

    ” 沈東陽再問嚴麗文,“你?” 嚴麗文說,“我拒絕回答。

    ” 沈東陽踱起了步子說,“現在陣線已經基本清楚了。

    前幾年在我們二十七師流傳着‘嚴支隊’‘王支隊’的說法,好像是我們二十七師有兩個體系。

    我們從理論上假設這種說法成立或者大緻成立,那麼今天‘嚴支隊’和‘王支隊’的後代就基本到齊了。

    王奇同志不願意背叛你爸爸,你自然就在‘王支隊’的序列了,嚴麗文同志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不是否認就是默認,那麼她也在‘王支隊’的序列。

    現在,嚴澤光同志英年早逝了,石得法同志光榮離休了,衆所周知,在理論上我就是‘嚴支隊’的第二代掌門人了。

    石曉穎同志不願意背叛她爸爸,那她就是我的同盟了。

    ” 王奇說,“啊,原來是這樣。

    那我跟你叫闆,我不是自找麻煩嗎?” 沈東陽說,“照你這麼說,我跟你爸爸叫闆,我不更是自找麻煩嗎?這是從學術上分野,不是在政治立場和階級感情上。

    從現在開始,無論是‘嚴支隊’也好,‘王支隊’也好,都要實事求是,客觀公正。

    ” 王奇問,“要不要宣誓?” 沈東陽說,“算了。

    吃了飯就進入情況。

    ‘王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王奇負責,‘嚴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沈東陽負責。

    我們就分别擔任嚴澤光和王鐵山吧,進入狀态,才能找到感覺。

    ” 4 沈東陽很快就進入角色了,幾乎整夜未眠。

     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比二千五百時N-9073号演習中馬薩崗的地形沙盤。

    這是他親手制作的,安在他的書房内。

     沈東陽在尋找所有的可能,放大曆史的任何一個細節。

    尤其是對于嚴澤光給他留下的那張原始的草圖,更是不遺餘力地反複研讀。

     他現在已經理清了一個思路,從錯綜紛亂的現象中首先選擇了一個突破口,那就是——實地會不會存在一個隐蔽的通道?如果這個假想成立,雙榆樹戰鬥就構成了這樣一種态勢:敵人的所謂四點環形分布純屬虛構,至少有五分之四的兵力實際上都使用在雙榆樹主峰上,而且全部放棄表面陣地。

    但是即使這樣,也還有個問題:二号高地之敵運動至主峰東部,是在王鐵山營轉向無名高地之前還是之後。

    如果是之前,那就證明王鐵山從主峰反斜面撲上去是正确的行動;如果是之後,則可以認為嚴澤光在主峰東部所遇到的強敵是從王鐵山眼皮底下放過來的。

    這個問題就是戰鬥前期是非的分水線。

     雙榆樹高地戰鬥乃至整個朝鮮戰争結束後,幾十年來,王鐵山和郭靖海等人都一口咬定,二号高地上的敵人是在他轉向無名高地之前就不見了蹤影,他是在失去了打擊對象之後才迫至雙榆樹主峰的。

     嚴澤光雖然很少正面表态,但是嚴澤光的代言人石得法則堅持認為,王鐵山的說法是荒謬的。

    二号高地之敵既沒有插翅,也不可能遁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從王鐵山的眼皮底下穿過去,一定是潛伏在某處,待王鐵山轉移進攻目标之後,才跨越公路踏上主峰的。

     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症結是雙方的根據似乎都不是很充分,這就給沈東陽提供了可為的餘地。

    沈東陽跳出怪圈假設了另外兩種可能。

    一是二号至雙榆樹主峰東部有一條地下通道,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則對王鐵山有利,說明敵人确實是在他轉移之前就調整了部署。

    第二種可能是敵人玩了一個十分巧妙的戰術動作,讓王鐵山上了一當,這種可能就會為嚴澤光洗刷恥辱。

    沈東陽希望第二種可能成立,他似乎看見了嚴澤光臨死之前那雙絕望的眼睛正向他播放欣慰的笑容。

     直到夜已經深了,沈東陽的目光還在二号高地、無名高地和雙榆樹之間的三角地帶上久久盤旋,并且在三角地域外圍進行周密的搜索。

     倏然,他的靈感被三角地帶緣外的一個符号擦亮了。

     在坐标(X56,Y72)的位置上,他發現了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消失在金剛峰下。

    他激動地繼續往北尋找,在坐标(X83,Y70)的地方,終于又找到一段河流的标記,從形狀和趨勢上看,這條河流極有可能是從雙榆樹以北的千佛嶺穿出去,向西北延伸的。

    這個發現就像一顆星星,在他的思維裡閃爍起來。

    把這些斷斷續續的河流标記聯系起來想,就不難看出,這條河流貫穿了整個雙榆樹山區,而恰好在二号高地北側轉入地下,過了二号,就是無名高地與雙榆樹之間的峽谷。

     似乎可以這樣認為,這條穿山越谷的河流就是一條隐蔽的通道。

    當年,嚴澤光和王鐵山的對手就是從這條通道上運動的。

     可是,這樣一來,王鐵山的觀點就被證實了,沈東陽于是又陷入到新的窘境之中。

     5 王鐵山也在積極地準備着。

     演習地域是王鐵山親自敲定的,來自一次從軍區開會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瞭望,突然發現一塊很有特點的地物地貌。

    回到軍裡之後,他讓作訓處送來那塊地域的地圖,驚訝地發現,這正是當年嚴澤光準備搞112号演習的地帶,即馬薩崗。

    這個發現又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早在七年前嚴澤光就有推演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想法,看來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預定計劃,演習于作戰會議一個月之後拉開帷幕,雖然進入雨季,但王鐵山指示,不能降低标準,一切按照實戰要求實施。

     七月十五日,細雨霏霏,集團軍導調部在北山安營紮寨。

     王鐵山巍然伫立在煙雨籠罩的峰頂上,手持十倍望遠鏡,向演習地域俯視。

    嵌進視野的,是一片渾沌的氤氲,下方依次鋪墊着村莊、河流和連接霧霭的林帶。

    山頭上撐起一片帳篷,導演部全班人馬均在泥濘中忙碌。

     警衛員拎着雨衣站在他的身後,幾次想走近,卻始終不敢。

     “軍長,進帳篷吧,這雨看來是越下越大了。

    ”跟随導演部行動的二十七師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鐵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鐵山喔了一聲,依然紋絲不動。

    他的兩腿挺直,上身略向後仰,握着望遠鏡的雙手像是一副機械的支杆。

    雨水彙成若幹溪流,從鋼盔上落下,濺在失去光澤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濕了迷彩服,斑駁的圖案全部成了黑色,襯出一張雕刻般冷峻的臉膛。

     電台的呼叫聲和嘀嘀哒哒的信号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裡交錯飛揚。

    山下,十幾路車炮像是剛剛出籠的長蛇,在彌漫的雨霧裡蜿蜒爬行,轟轟隆隆的聲音經久不息。

    另有幾隊步兵冒雨跋涉,出沒在山澗小路上。

    進行曲的歌聲和加油的口号此起彼伏,在透濕的山窪裡滾動。

     王鐵山貪婪地欣賞着每一個細節,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種切膚的痛快,些許小雨絲毫不能減退鼓蕩在胸腔裡的亢奮。

    這時候他甚至有一點得意,他發現自己似乎并不算老,似乎年輕了十歲二十歲。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隊伍的後面,走上十裡二十裡地。

    他自信不會比那些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們腿軟。

    皇甫戰役那次,他們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華裡,可以說逢山過山逢水過水。

    那時候打仗全憑腿杆子硬。

    連女同志也不含糊,一邊行軍還一邊搞鼓動,那副熱氣騰騰的幹勁很能激發戰鬥力。

     雨點越下越大,望遠鏡的鏡面上終于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個陰天。

     那天晌午時分,他帶領本連九十六個人,從玉姚圩子出發,沿沙陀公路插進,越過野馬川,直奔毛田壩,去援助嚴澤光的剿匪工作隊。

    就是那天,他領略了什麼叫從容不迫,什麼叫大将風度。

    嚴澤光的胸有成竹使嚴峻的敵情在頃刻間變得不堪一擊。

    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壩連環伏擊戰。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小他一歲的嚴澤光确實表現出了戰術天才。

     可是後來就出現了“搶媳婦”的一幕,楊桃向左,楊桃向右的喧嘩,至今在耳畔回蕩。

    多少年後王鐵山反省,嚴澤光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那天當嚴澤光端着酒碗大聲宣布“楊桃是我的啦”的時候,楊桃最初表現的隻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楊桃并沒有反對,楊桃或許在心裡正在做着決定,或許正在等待事情進一步發展,可是就在這時候,他也端着酒碗上去了。

    他沒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楊桃騎虎難下,隻好揮淚而去。

    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對的,因為他也愛楊桃。

    那時候年輕氣盛,可以為愛情拔刀相向,他沒有錯。

    嚴澤光後來甚至把楊桃犧牲或者說失蹤的責任也算在他的頭上,沒有道理! 往事如煙啊…… 王鐵山放下望遠鏡轉身向帳篷走去。

     老了,看來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卻是老革命了,已經是身經百戰的指揮員了。

    吃的鹽不比别人的多,卻把五十歲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經曆了。

    如今的二十歲呢?他下意識地向警衛員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話:嘴邊的胡子還是軟的,娃娃一個嘛。

     作戰處長走進帳篷,報告各演習部隊的行軍情況。

     王鐵山掂起一根紅藍鉛筆,對作戰處長說:“通知‘渡江支隊’,在鳳凰寨宿營,烤幹衣服,十九時前進入休息。

    ” 作戰處長面帶難色:“軍長,那明天的行軍……” “發電報給汽車營,讓他們派一個排連夜趕到鳳凰寨,交給‘渡江支隊’使用。

    明天全部摩托化開進。

    ” 作戰處長躊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軍長,無聲地退出帳篷。

     王鐵山展開圖囊,将目光放在馬薩崗上,視界裡出現了兩個疊影——馬薩崗——雙榆樹,雙榆樹——馬薩崗。

    他把手指按在馬薩崗上,織滿青筋的手背立即漲成紫色。

    在他的感覺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鮮的山峰,摸到了雙榆樹山頂上的針葉杉,觸到了一頁揪心的記憶。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頭沿着馬薩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這個地方就象征着那場戰鬥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嚴澤光至死不忘的二号高地。

     是的,當時我委實解釋不清二号之敵失蹤之謎,但是憑借戰鬥經驗,我判斷他們一定會在雙榆樹主峰出現。

    他們首先給了我一個假象,在我向二号投入兵力之後,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雙榆樹的正面,而你卻不容置疑地讓我對付這座空山,讓我守住無名高地。

    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号上的敵人是怎樣到達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

    再提這件事情能說明什麼呢?說明你當時确實沒有錯?說明我王鐵山确實是為了争功?不,你說明不了,戰鬥決心不是數學題,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來才去戰鬥,時間不容許,情況不容許,我是憑借我的戰鬥經驗果斷采取行動的。

    就像吃飯,我未必要先搞清楚這碗飯是從哪裡來的,但是這并不影響我把它吃掉。

     王鐵山躺在行軍床上,腦子裡亂糟糟的,輾轉難以人眠,他把一雙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塊山地裡,又從心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雙榆樹啊雙榆樹,你可是把我們老哥倆折騰苦啰。

     6 翌日雨收天晴。

    沈東陽的“渡江支隊”分成四路向馬薩崗挺進。

    部隊經過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為改觀。

    沈東陽謝絕了汽車營的援助,二十六輛解放牌卡車到達鳳凰寨之後,又迅速掉頭回去交差了。

    軍長的意思沈東陽明白,軍長是想讓他的部隊兵肥馬壯地演好他賦予他們的角色,正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沈東陽才謝絕了汽車的援助。

    他現在已經進入角色了,他也在尋找曆史的感覺。

    而在雙榆樹的戰鬥中,部隊全部是徒步的。

     對于作戰來說,手是輔助的,腳才是重要的。

    行軍是決定戰鬥勝利的根本條件。

    這話是著名軍事家蘇沃洛夫說的,也是尚未著名的未來軍事家沈東陽說的。

     這次演習地域覆蓋了方圓六十多公裡,動用了直升飛機和裝甲坦克、高炮、地炮等重型武器,唯有馬薩崗攻防戰鬥呈特殊狀态,排除了一切現代化的配備,一色的輕武器。

    炮是82毫米無座力迫擊炮,槍是輕重機槍加沖鋒槍和半自動步槍,甚至還動用了毛驢和騾馬,完全是老式常規戰争的架式。

     時值仲秋,士兵卻一律攜帶冬季着裝。

    沈東陽一度跟随王奇的四連行動,堅持自己背背包徒步行軍,并且搶了一支沖鋒槍橫在背包上面。

    沿途經常超越隊伍,立于路旁某一高處,大聲吆喝鼓動,就像當年揮着駁殼槍的老八路老解放。

    這種熱烈的氛圍使他領略到了古典的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