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津

關燈
”黃道長叮囑道。

     話說得固然有道理,可是穆有仁的心病卻不是這個方子所能醫得了的。

    見黃老道就是不往自己關心的地方說,穆有仁沉不住氣了。

     “道長近來沒到市裡走走?” 黃道長搖頭。

     穆有仁呷口茶,起身往窗外看去,一群小道士正在為觀院四周栽種的一畦畦青菜澆水,不由得感歎道:“想不到你這山裡的菜長得比外面還好。

    ” “春夏轉季,草木蔥茏,本是萬物争榮的時候。

    花者草者,倘能竊得知時甘露,定會獨秀群芳,笑傲衆生;但是如果霪雨過多,氣候無常,則可能淹殺于狂風暴雨之中。

    山裡固是比山外冷,但隻要莳弄得法,未必不能比山外長得好。

    ”說到這裡,黃道長覺得該點“題”了,“部長從政多年,定有心得,政壇之事,何嘗不是如此呢?” “是呵,人的升遷陟黜也要取決于政治氣候,關鍵是你能不能獨得甘露,而且在官場這塊園圃中,你還要善于莳弄!” 想到這裡,穆有仁突然有“茅塞頓開”的感覺,這麼淺顯的道理哪還用這老道來指教!他起身告辭。

    黃道長把他領到老君堂,讓他在卦筒裡拈個簽。

    他随意抽出一張,黃道長接過展開,連聲道賀:“恭喜部長,紅運當頭!部長前程無量,貧道也為部長高興。

    ” 果然,那張簽上印着四個銅錢大的篆字:“紅運當頭。

    ” “部長仔細看,是‘紅運’而不是‘鴻運’,‘紅運當頭’意味着什麼,部長自是比貧道明白。

    ” 穆有仁變得開心起來,把簽紙折好放進口袋裡,抱拳與黃道長道别。

    他不知道,這個簽筒是黃道長專為他這樣的人物準備的。

    走到觀院門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止步問道:“道長候選市政協委員的事,有進展嗎?” 黃道長本已委托歐陽舉幫助操辦這件事,聽穆有仁問起,忙順水推舟道:“部長若能垂問政協有關部門,貧道自是感激不盡。

    ” “好說,我記着就是了。

    ” 41 汽車往山下開去。

    穆有仁取出黃老道開的藥方,笑笑,從車窗扔出去。

    躺在座位上,他回味着老道的每一句話,心裡又增添了不少信心。

     昨天午後,蘇雲騁把他找去談了小半天。

    他沒想到提出要求後蘇雲騁這麼快就找他,好在他已做了充分準備,所以談得還算透徹。

    在蘇雲騁面前,他沒加隐瞞,直截了當地提出自己的工作問題。

    令他高興的是,蘇雲騁并沒有表現出反感,反而對他的坦率給予肯定。

    不過對下一步準備怎麼樣安排自己,他卻始終沒做明确表态。

    雖然對宣傳部的工作頗多贊許,但那些話多是大而空洞,不值得當回事的。

    穆有仁很清楚官場上的遊戲規則,上司對你嘉許過頭的時候,往往也是他想踢開你的時候,相反,如果他真的要重用你,反倒不必對你說那麼多好話。

    但是他從蘇雲騁的态度看,這位仙峰市的最高領導對自己和宣傳部的工作還是由衷滿意的,不像是拿甜言蜜語哄弄人。

     蘇雲騁透露說,市委準備讓歐陽舉兼任副書記。

    關于他的工作一事,可以多與市裡其他幾位領導溝通溝通,尤其是打算轉到政府方面的話,要多征求歐陽舉的意見。

    這實際上是在給他指路。

    雖然蘇雲騁的意見可以左右局面,但是如果市委、市政府班子裡每一個人都給自己說話,那不是更好嗎?看來蘇雲騁越來越倚重歐陽舉了,讓他兼任市委副書記,等于明白地告訴别人,他就是未來市長的人選。

    這樣的話,歐陽舉的門路是不能不走的了。

     想到歐陽舉,穆有仁多少有些心裡沒底。

    他知道歐陽舉在市裡有個不小的圈子,可自己卻不是他那個圈子裡的人。

    冉欲飛這小子有眼力,早早就和歐陽舉“摽”上了,這次他能順利地當上市長助理,說不定就是借了歐陽舉的力。

    而自己,不僅一直與歐陽舉走動得不多,那年還惹得歐陽舉好一氣不滿,天知道這家夥會不會把那件事記在心裡! 但是穆有仁不想輕易罷休。

    蘇雲騁的态度是令人鼓舞的,自己當了這麼多年副部長,上上下下也交了不少人,包括市一級領導,活動好了,到時候,這些人都會給自己幫腔的。

    何況,“紅運當頭”,如果這是命裡注定的話,随随便便放棄,不也是傻瓜嗎?事在人為,他是相信這句話的。

    人生之路雖然很長,關鍵處卻隻有幾步,這幾步萬萬不能走錯了! 42 仙峰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代表大會開得隆重而熱烈。

    開幕式上,代理市委書記、市長蘇雲騁發表了熱情洋溢的祝辭,正式提出“既要建設工業大市,也要建設旅遊大市,更要建設文化大市”的口号。

    仙峰大禮堂高高的拱頂下,回蕩着蘇雲騁那高亢洪亮、莊重激昂的聲音,與會代表拍紅了巴掌,短短十幾分鐘的講話,竟然數十次被掌聲打斷。

    也難怪,自仙峰市解放以來,沒有哪一屆市委、市政府對文學藝術事業如此重視,把它的重要性提到如此的高度,隻要看看今天到會領導的陣容就足以令各界代表們驕傲和自豪的了——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市紀委五大班子成員和市公檢法、各縣、區、各部委辦局、總工會、婦聯、團市委等群衆團體以及軍分區、武警部隊的主要領導都親自出席了開幕式,連一向很少露面的幾位前任市領導也上了主席台;來賓的規格更高,中國文聯和下屬各協會,省文聯,各兄弟市、地文聯的領導也到會祝賀。

    省作家協會創聯部部長東方亦晨代表與會的來賓單位發表了祝賀講話。

    他在講話中高度評價了仙峰市這幾年在文化事業上的建樹,還把秋未寒作為例子來論證自己的觀點,這讓坐在下面的夏珊珊很是得意。

     仙峰市文化圈子裡凡是有點名聲、有點影響的人物都在這次文代會的代表之列。

    冉欲飛作為前任文化局長和現任主抓文化工作的市長助理、文聯主席,不但與會而且還上了主席台;市委宣傳部是文聯的主管部門,穆有仁和其他幾位部領導當然要到會;秋未寒是作家界代表,老熊和夏珊珊是戲劇界代表,蘇醒是演藝界代表,老鄭和金洋子則是廣播電視界代表,他們分在不同的界别小組裡參加讨論,但大會是在一起開的。

    會議原定要開兩天半,蘇雲騁建議用兩天時間完成大會議程,第三天,與會代表集體到“引泉濟仙”工地去做現場慰問演出。

    大會接受了他的建議,第三天早飯剛過,代表們就分乘幾輛大巴離開市區朝泉靈縣奔去。

     歐陽舉放下手頭的雜務,也興緻勃勃地上了夏珊珊坐的那輛車。

    凡是蘇雲騁倡議的事,他一般都積極響應。

    跟住“一把手”不掉隊,這是他從在東鋼受藍盛戎處分後得到的主要教訓。

    那時就是因為不懂這個,才險些栽了跟頭。

     一溜五六輛嶄新的豪華黃海大客車順着國道一路南行,煞是壯觀,路人都駐足觀望,以為是哪兒來的重要賓客。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天高雲淡,和風拂面,淺藍色的窗紗柔柔地摩挲在臉上,令人感到非常惬意。

    一望無際的田野上,高粱和玉米已經長到半人高,公路邊的水渠旁,不時有抽水機在轉動,清冽冽的渠水揚着優美的弧線噴灑到地裡,在陽光下閃着七彩的光暈。

    藍得叫人陶醉的天空中,一片片白雲悠悠地移動着。

    不知名的鳥兒在樹梢間啁啾鳴唱,給大自然增添了幾隻美妙的音符。

     歐陽舉坐在司機後面第二排的位置,兩個人的座位由他一人坐着。

    老熊坐在他身後,夏珊珊則坐在中部。

    剛上車時,老熊讓夏珊珊陪副市長坐在一起,夏珊珊拒絕了。

    歐陽舉卻沒在意。

    這輛車上的代表多是各個劇團的演員,平時這些人都是能瘋能鬧能侃的主兒,也許是因為有市領導在車上,大夥兒都表現得很端莊。

    跑了二十多分鐘,車裡還是沒有什麼動靜。

     “熊團長,别這麼悶着呵。

    ”歐陽舉扭頭笑道,“弄點節目呀,讓大夥開開心,到泉靈還得一個小時呢!” “對對對,誰來給大夥兒出個節目?”老熊站起身動員,可是沒有響應。

    看他有點尴尬,夏珊珊幽幽地說:“團長,你帶個頭嘛!” 車上人齊聲應和。

     老熊抓抓頭發:“好吧,我給各位講個小品,不過聽後就罷,不要外傳。

    ”他咳嗽一聲,講道,“說是某市長——歐陽市長,我這故事可不是講的你哎!——某市長有一天在大會上作報告,号召各級幹部要做人民群衆的公仆。

    晚上回到家吃飯時,電視裡播放他的講話,七歲的小孫子問他:‘爺爺,公仆是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大一點的孫女搶着說:‘真笨,連這都不知道!公仆就是一等人呗。

    ’爺爺奇怪,問孫女:‘公仆怎麼是一等人?’孫女答:‘你沒聽說嘛,“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

    ”’爺爺愈發好奇,又問:‘那還有二等人、三等人嗎?’孫女說:‘當然有,聽我給你背—— 一等人是公仆,全家老少都享福; 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 三等人玩租賃,遊山玩水帶小姘; 四等人大蓋帽,吃完被告吃原告; 五等人手術刀,剖開肚子讨紅包; 六等人是記者,騙吃騙喝瞎胡扯; 七等人開小車,跟着領導混吃喝……’ 沒等她背誦完,爺爺火了,教訓她說:‘小小的孩子怎麼這麼胡說!爺爺就是公仆,哪像你說的那樣?’孫女委屈地哭了,奶奶忙過來哄道:‘孫女乖,爺爺是公仆,咱們就是一等人嘛,瞧,全家哪個不是跟你爺爺享福呀?’當市長的爺爺虎起臉說:‘全市上百萬人,你還能人人都給劃上等?老百姓算幾等?’孫女眼裡帶着淚花叫道:‘十等人老百姓,學習雷鋒幹革命!’” 車上的人轟然大笑。

    歐陽舉笑畢說:“老熊呀老熊,你這是公然挑撥黨群幹群關系呀!那老百姓隻能是‘學習雷鋒幹革命’嗎?” 老熊辯解道:“歐陽市長可别給我戴這麼大的帽子。

    不過話說回來,有點甜頭的事兒都讓有頭有臉的人做了,老百姓不去學雷鋒不去幹革命又怎麼辦呢?” 43 泉靈河從毓岚山區逶迤流出,橫貫泉靈縣境,東入大海。

    在泉靈與毓岚交界的丘陵地帶形成一個很大的天然水庫。

    “引泉濟仙”工程就是以水庫為起點,挖一道近百公裡的人工渠,将泉靈河水牽到仙峰市郊,通過一個加壓泵站,輸入市區以解決工業和民用急需。

    仙峰市是全國一百個極度缺水的城市之一。

    這項工程可謂“民心工程”,所以上上下下都很重視,在今年的十大工程中,它是資金最充足的,也是開工最早、進度最快的。

     文代會代表們的車隊到達水庫工地時,看到的是一片多年難得一見的熱烈場面。

    水庫的疊水壩高程已過百米,揚水站的雛形也出來了。

    數千名施工人員正幹得熱火朝天。

    到處是彩旗招展,歌聲嘹亮,大大小小的标語寫滿了激動人心的口号。

    縣委書記汪晉國身穿一件和民工相同的草綠色舊軍衣,脖子上圍着一條白毛巾,在指揮部門口迎接市裡來的藝術家們。

    不遠處的一塊曠地上,早已經搭好了演出舞台。

    看到車隊停下,民工們自發地擁上來,掌聲響成一片。

     歐陽舉和栾副市長依次與汪晉國握手。

    本屆文聯選舉栾副市長任主席,這也是蘇雲騁的意見,為的是日後他退下去後有點事兒幹。

    好在栾副市長對攝影頗有研究,是市攝影家協會名譽主席,當這個文聯主席也不算牽強。

    秋未寒以文化局長的身份兼任文聯副主席,他和另外幾位副主席一道陪着市領導走進指揮部裡。

     “這才幾天不見,你小子又胖了。

    ”歐陽舉拿汪晉國開心道,“肯定是縣太爺當得夠腐敗了吧?” “市長大人這麼說,還想不想讓下官坐穩這個位子了?”汪晉國邊給客人倒茶,邊笑着辯解,“我這個人不學無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喝白開水也長肉,有什麼辦法?” 他扭頭看看身材颀長的秋未寒,打趣道:“我倒希望像秋局長這樣精明幹練,做不到呀!” 秋未寒與他不熟,便笑笑沒接腔。

     汪晉國在仙峰市局一級幹部當中的确是個沒有多大本事的人。

    泉靈縣直機關的人都叫他是“二十三書記”,原因是有一次開全縣幹部大會,他做報告,秘書給他起草的講稿裡有“大幹苦幹加巧幹”這句話,那個“巧”字,秘書寫得過于潦草,冷眼看去,像是阿拉伯數字“23”,這老兄就理直氣壯地念成“大幹苦幹加二十三幹”,會場上的人正納悶,他自己還嘟囔一句:“這個秘書,真是馬虎,到底哪二十三幹,也不列出來。

    ”與會者醒過腔來,不由得哄堂大笑,自此他就得了這麼個雅号。

    其實這一類的洋相他還出過一些。

    另一次是在春節團拜會上緻辭,秘書在他的講稿中間加了個括号:“此處請停頓,底下可能有掌聲”意在提醒他。

    他居然把這句題外話也琅琅念了出來,弄得縣委辦的人哭笑不得。

    但由于是從蘇雲騁身邊派下去的,市委組織部明知他無法勝任,礙于市長的面子也不好輕易處置,因此他的縣委書記交椅便一直坐得很安逸。

    不過他與歐陽舉走動很勤,幾乎每天都要通電話,彼此說起話來也很随便。

    歐陽舉始終把他看做是自己圈子裡的“鐵哥們”。

     栾副市長與汪晉國也沒有過多交往,找不出搭讪的話,便提議道:“準備得差不多了吧?抓緊時間開鑼吧?” 為了給這場慰問演出造勢,汪晉國昨天就通知指揮部,讓民工們放下手裡的活看戲,中午還要搞一次大會餐。

    所以,高音喇叭一宣布,黑壓壓的民工就“忽拉”一下子湧到舞台前。

    市、縣領導和沒有演出任務的慰問團成員都在舞台下邊前排就座。

    金洋子再次展示出自己的拿手戲,擔任演出主持人;代表中的演藝界成員輪流登台,評劇,歌舞,小品,相聲,口技,魔術……差不多所有的藝術種類都亮了相。

    夏珊珊清唱京劇《白蛇傳》中《斷橋》一折時,全場氣氛達到了高xdx潮,真個是歡聲如潮,山呼海嘯。

    也是,這些民工大多來自本縣和鄰縣貧鄉瘠壤,以往隻能在電視機和收音機裡看到、聽到的名角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哪個不是激動萬分! 夏珊珊唱畢,躬身施禮,可是觀衆不讓她下台,“再來一個”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汪晉國跳上舞台,對着麥克風向台下雙手下壓,高聲說:“咱們歐陽市長也是京劇名票友,歡迎他給大家來一段,好不好?” “好——” 文聯代表們與民工一樣,巴掌都拍紅了。

    歐陽舉笑罵道:“你這家夥,我就知道你會把我賣出來。

    ”他卻沒推辭,大大方方地走上台,說:“我邀請市京劇團的熊團長、著名青衣夏珊珊,我們三個人合唱一場京劇《沙家浜》選段《智鬥》,請二位賞光!” 老熊與夏珊珊一起走上前,歐陽舉飾刁德一,矮胖的老熊天生就是飾胡傳魁的坯子,阿慶嫂自然由夏珊珊扮了。

    京胡一響,歐陽舉抑揚頓挫地唱了第一句: 這個女人哪, ——不尋常! 夏珊珊莺啼鹂啭般的嗓音格外醉人: 刁德一—— 有什麼鬼心腸?! 老熊的花臉唱腔雄渾高亢: 這小刁—— 一點面子也不講! 歐陽舉猿腰寬肩,身材長大,比老熊高出一頭,活脫脫是個刁德一站在那裡。

    唱完第一句,他有意無意地向夏珊珊擠擠眼。

    夏珊珊唱完第一句,則恨恨地白了他一眼。

    三個人一接一送,起承轉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當“阿慶嫂”婉啭悠長地唱罷最後一句“有什麼周詳不周詳”之後,全場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掌聲。

     慰問演出的壓軸節目是時裝表演。

    蘇醒自己沒上台,她帶來的四個學員把簡陋的舞台權當型台,演示了名為《霓裳羽衣舞》的新排節目。

    這四個小姑娘年紀都不大,但台步走得很标準,一看就是經過專業培訓的。

    其中一個身材窈窕、膚色粉嫩的女孩子引起歐陽舉的注意。

    她披着一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