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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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沖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有事情改變了,不一樣了。

     祖英彥對我笑了一笑。

    多少的誤解、不快、傷痛都在這默默的一笑裡化作了飛煙。

     這一瞬間,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灘上奔跑着,我要跟着風,迎着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諸風裡、雲裡、浪裡,随之帶去遠方。

     祖英彥追了上來,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棄了一切榮華富貴,追随着我到天涯海角。

     我們手牽着手、笑着,淚水成串落了下來。

    我以前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有可能,但現在卻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我們什麼也不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一句也不開口,我們隻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

     往事如煙,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愛我,隻盼望你能讓我陪着你。

    ”他躺在沙上,仰望着藍天,從心裡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氣。

     我閉上眼睛,也許,他說的——也沒什麼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壞了。

     ※※※ 我們就在小鎮上住了下來。

     第一個對我們表示友善的,是雜貨店的阿婆,當她聽說我們想在小樓原址建造房子時,很熱心地替我們出馬交涉,“逼迫”那個與她有親戚關系的地主半價租給我們,地主唯一的條件是要我們雇工把基地周邊清理幹淨。

     整理基地,建築房子,祖英彥是專家呢! “專什麼家?”他笑,“連畢業都沒有畢業呢?” 那是我的錯!我慚愧地低下頭,他原先快樂無憂,我的出現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轉折點,連大學——都沒有畢業。

     祖英彥倒比我看得開,他說,“要那張文憑其實也沒有什麼用!” 不過,讀了四年建築系,倒真的教會他蓋房子。

     從畫圖開始,連水電配線,祖英彥都包辦了。

     “你這麼能幹,包工怎麼辦?”我大驚失色。

     他大笑,“我們要包工幹嘛?” 在蓋房子的時候,他可沒讓我閑着,不是幫忙攪水泥,就是跟在後面送磚頭,兩個月工期下來,曬得皮脫膚裂。

     “你看看,我變成烏賊了。

    ”我抱怨。

     祖英彥大笑,他以前這樣笑,是上流社會的美男子,現在卻是标準的黑人牙膏,牙齒不白可以退錢。

     “站在黑地裡,你會把人家吓暈過去。

    ”我嘲笑。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命令我爬進帳篷,“快快睡覺!他說:“明天還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從房子有了屋頂,他就買了兩頂帳篷,一頂自用,一頂是我的行宮,不是省旅館錢,而是半夜裡,他老人家有什麼新發現,就要把我叫醒,挑燈夜戰。

     “還有哪裡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來,我都沒這麼方便過,不但親自參與了一幢“偉大”建築的誕生,還知道了水泥與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廚房瓷磚時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鋼筋與三分的不一樣,砌牆時得用墨鬥量,光靠眼睛是會歪的,清水磚砌法早已失傳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見人。

     蓋出來的房子也的确是我想要的,架構簡潔,經得起光線氣候的考驗,是講究虛實、對稱的台灣風格。

    平實的設計嚴謹中有着豐富的變化。

     我開始愛上這幢逐漸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淚在裡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稱作“家”。

     結構體完成後,剩下的内部裝潢,祖英彥去工廠直接買來了整車柳安地闆,豎在院子裡,我還在等工人,他已經動手鋸架子了,鋸好本條就開始釘。

    這些天,我已見識到他的各種“絕技”,包括爬上屋頂裝置太陽能,以倒挂金鈎式漆屋頂難以夠到的縫隙,沒想到連地闆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闆還不是普通地闆,是複式的,兩岸接壤處,明着是階梯,其實内有幹坤,設計有大型抽鬥,可以置各種雜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還熱心地教我。

     我也誤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天才,學着他拿釘子,穩穩地一錘敲下去,結果敲得正着的不是釘子,而是我的腳拇趾,痛得隻差沒有哭出來。

     “奇怪!”他納悶,“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腳趾頭做什麼?”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個禮拜隻能穿拖鞋走路是為什麼? 地闆終于鋪好了,配着新漆的牆,真是閃耀生輝。

     再下來就是該買适當的燈具和家具了。

     從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盞水晶燈動辄數十萬,還算不得高級品,而一盞勉強可以看的餐桌燈也要好幾千,我翻着批發商印刷精美的目錄十分吃驚。

     “可以打折。

    ”祖英彥告訴我,内行人買燈,折扣價是二折,但如果批給水電行是五折。

     “我們自己去配燈。

    ”我建議。

     他居然還有更省錢的辦法,我們遠征到基隆,找到船貨,一天下來,不但客廳、卧室的各式燈具齊備,連廚房、院子、洗手間,都有了獨特風味的燈。

     祖英彥不肯立刻裝上去,費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隻叫作“燈”的東西,都變成了藝術品。

     床鋪和玄關的大鏡子、鞋櫃,連電風扇都是用煤油做動力的老古董,祖英彥在替它們改頭換面時,要我縫窗簾。

     “我從來沒有縫過。

    ”我吓壞了。

     “學呀!”他還是那付自以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塊錢買了本“實用的小手藝”,先照上面的圖說和紙型給自己縫了件有口袋的圍裙,膽子大了,開始做窗簾,買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剛好拿來縫了幾個椅墊。

     還記得全都縫完的那個晚上,我兩眼昏花放下針線,呻吟着,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彥的“拼湊家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舊木料,老霸王縫衣機、鋼闆、馬塞克、玻璃珠……除了釘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還沿着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動的,掀開闆子,就是貯藏櫃。

     整間屋子看起來充滿後現代風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開始,我們在這屋子裡整整花了四個月,祖英彥把燈全打開,我們開心地擁抱在一起。

     現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頂有地闆,有水有電,有窗戶有桌椅,有書櫃有廚具。

     我突然推開他,走到院子裡。

     原先雜草叢生的小園裡,現在鋪着石闆小徑,徑旁開着各色漂亮的花,亞熱帶果樹,仙人掌旁有着古煤油燈式的庭園燈,一切盡善盡美,我呆呆看着。

     祖英彥跟了出來,坐在石階上。

     我不懂自己的感情。

     原先,我是為了躲避祖英彥,來到了小鎮,卻又違背初衷,不但接受了他的存在,還和他一起編織夢想,蓋起了我們都想要的房子。

     我們之間任何事情都沒發生,祖英彥尊重我,不對我有任何親密的接觸。

     現在,房子蓋好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祖英彥悶悶地說。

     在都市裡,他是上流社會的天之驕子,蓋房子時,他一夫當關,連工人都對他服氣。

     現在房子蓋好了,家家酒結束了。

     我們原先的夢想也不用再編織了。

     就這樣?一切,就隻是這樣? “如果你不願意我住在這裡,我可以離開。

    ” 祖英彥歎了口氣。

     “出來。

    ”我打開大門,和他一齊走到幾十公尺外,月亮升起了,天雖暗,卻仍是藍的,不遠處有海濤聲,我們的小房子在綠樹的掩映中,說不出的可愛溫馨。

     我從沒有過家。

     我流出了眼淚。

     有家的人很難了解的眼淚。

     可是祖英彥了解,他擁住我的肩頭,沒有男女的欲念,他讓他的身體告訴我,我們是朋友,我們可以共同擁有一個家,也可以做好朋友。

     在這個家裡,我繼續想着修澤明,沒有人會指責我不對。

     ※※※ 祖英彥如他所允諾的,給了我快樂的生活。

     每天清晨,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沙灘,然後跳進海浪中,痛快地遊着,或是撿貝殼,散步,然後動手做早餐,再一起讀書,冥想。

     我們原先帶來的幾件衣服都逐漸穿壞了,我去買了布,裁剪做成紗龍。

     祖英彥看見我把沙龍往他腰上圍,哇哇大叫,“哪有男人穿裙子的。

    ” 我假裝生氣,要他穿。

     他隻好穿上了,但穿是穿上了,卻連陽台都不敢走出去。

     “像什麼話?”他抱怨。

     也許是不像話,但是舒服,輕飄飄的一塊布,隻要不掉下來,卷成什麼樣子都行,自由自在的,多好。

     “怪模怪樣。

    ”他還在抱怨,上樓梯時,還不準我站在下面。

     “你很可疑哦!”他嫌我站的角度不對,有曝光之嫌。

     我們是朋友,是家人。

     這是我唯一能接受他的。

     我以前不知道他有多愛我,現在知道了,但也隻是心疼他。

     我是修澤明一個人的,永遠都是。

     我以前老想着死,真奇怪,死亡是什麼,我并不知道,也許隻是想趁着死亡的機會逃脫到另一個地方,可是“那地方”一定會比現在好嗎? 這個晚上,我夢見了修澤明,數年間,無盡的相思,無盡的想念,卻是頭一次夢見他。

     他并不是像從前那樣高興地看到我,而是模糊的影象,當我奔向他時,他漸行漸遠,漸漸消失。

     我全身發涼,大聲喚他,可是我喚不回來。

     喚不回逝去的青春歲月。

     悲怆的呼喚聲把我自己吵醒了,有雙溫暖的手直抱着我,睜開眼,是祖英彥,他知道我夢見了什麼,他側過身子,讓我坐起來靠在大枕頭上。

     我這才看清他急急趕來,除了一條短褲,上身什麼都沒穿,赤裸的棕色皮膚泛着一層蜜般的光,健康的身體突然令我一陣心悸。

     我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溫柔的眼神足以把我心胸中最堅硬的東西給融化。

     我也不敢再張開眼睛。

     他俯下臉,輕輕地吻了我。

     起初,我有些不确定,不确定他為何這樣做,然後,一陣模糊的渴望襲了上來。

     我是被需要的,我是需要的…… 刹那間,靈魂中一直被咒語般緊緊捆綁的東西松開了,還在訝異時,我發現自己猶如漂浮雲端,他的吻細緻、纏綿,帶給我完全的顫栗。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個男人吻過我,多少次,多少個夜晚我都不斷回憶着,但,最後,終是遺忘了。

     此時此刻,我得到的,是新的,不曾有過的愛。

     我讓祖英彥擁抱着我,不僅是允許他以有力的手臂環繞,而是把自己的身體就這麼交付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