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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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雨衣要給她時,馮蜜的身影已經融入雨夜中。

     「馮蜜!」村長追了一小段路,眼看風雨越來越大,她管不了可以自理的年輕人,回屋安置老人。

    遞茶遞毛巾,催老人把濕衣服換下來,指揮村民堆沙包,屋外屋内忙得團團轉。

    一整夜,男人女人的腳步來來去去,村裡的青壯人口全數出動,胡子、李老師、梅應朗,一個個摟着見慣大風大雨、臉上堆滿笑的老婆婆們進門了。

     村長一一遞茶過去,讓忙了一整夜的村民取暖。

    在這種寒夜裡—— 「白奶奶,你把小蜜小姐的雞仔帶來喽?」 好不容易松口氣喝杯熱茶的村長聽到老人家的閑談,心猛然一抽,這才發現屋子裡少了一位台北來的嬌客。

    馮蜜始終沒回來。

     「胡子,你帶白奶奶回來的時候沒看見馮小姐嗎?」聽胡子回答沒有,村長不敢浪費時間,趕緊說:「她剛剛來了,看不到白奶奶就跑去找她了。

    」站在門邊幫老人蓋毛毯的男人連驚慌失措的時間都沒有,聞言立刻沖了出去之後,村長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告訴也準備跟去找人的胡子:「馮蜜會不會跑到溪邊去找白奶奶了?我告訴她,白奶奶的雞鴨常常溜到那裡去——」 屋内的男人全部沖了出去! 隻能在屋裡留守照看老人家的村長,在門邊急白了臉…… 「小蜜小姐很機靈,她鴻福齊天,沒事的。

    來,小咪,來這裡坐。

    」 「奶奶……」難過驚懼得說不出話,此刻終于能夠體會馮蜜的心情。

     ******bbs.*** 「婆婆!」天雨路滑,馮蜜抖着聲音一路找到溪邊來,看着底下水位暴漲的溪流,水流湍急,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許哭。

    但人命關天,萬一婆婆真的有個什麼,她該怎麼贖罪,一條人命她要拿什麼來還,拿什麼還…… 「婆婆!婆婆!」無法承受地啜泣出聲,摸着樹就要往下走。

     「小蜜!」一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焦急地找過來。

    「小蜜!小——」看見那個蹲在路邊準備到溪邊的人,梅應朗吓一跳,趕緊沖過來将她拉入懷中。

    差點被她大膽的舉動吓死,差點就被她吓死了……吓死了…… 「梅應朗,婆婆去找小雞了,她不見了,不見了!」看見梅應朗,她終于吓壞地哭出來,對他嚎啕大哭着:「婆婆不見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想下去找她。

    」 「白奶奶沒事。

    」梅應朗緊緊擁着她,怕她不小心摔下去。

    「她沒事。

    」 「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沒把小雞寄養在她那裡就沒事了。

    都是我害的。

    」在漆黑的夜裡到處找不到老人家的恐懼,刻骨銘心,不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可以消弭。

    她完全聽不進去,徹底被恐慌擊倒,一向引以為傲的自信全失。

     吓壞了。

     就算梅應朗再三保證,就算随後趕來支援的村民們向她保證白奶奶沒事,甚至将她帶回村子,讓她摸着安然無恙的白奶奶,吓壞的人還是哭個不停。

    她哭得眼淚鼻水齊飙,再也顧不得什麼美麗的外在,此刻人命最重要。

    如果她害死婆婆,她會受不了……大家一定恨她,她也會讨厭自己……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小蜜……」 因為不知如何止住她的淚水,梅應朗比她更慌,将她帶了回去。

     他幫哭到聲音沙啞的她洗了個熱水澡,幫她吹幹了頭發,然後抱着她坐在紅眠床上,全心全意安撫着她受創的心靈,不斷不斷地安慰因自責甚深而哭個不停的她:「婆婆沒事,你别哭了。

    你哭這麼傷心,老人家看了會難受的。

    」喉嚨又一陣收緊,聲音陪她一起沙啞着:「你聲音都啞了,别哭了,大家都很喜歡你。

    不要哭。

    」 「是啊是啊,小蜜小姐,阿朗說的沒錯。

    你不要哭了。

    來,喝一口符水。

    」 随後跟來關心的婆婆媽媽團,全程關注着小蜜小姐撞邪之後的後續發展。

    每一個細節,她們都不放過,即便梅應朗在浴室幫馮蜜洗澡,她們也站在外面全程監督着,幫忙遞米拿鹽與艾草,指揮梅應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幫小蜜小姐收驚鎮魂。

     為了幫小蜜小姐驅邪,一整晚,婆婆媽媽們在梅應朗房裡進進出出。

     梅應朗面向窗戶,看着屋外的大風大雨,想着十一年前,他落魄潦倒來到山村,婆婆們無條件收留他,那個清晨他也是被這股溫暖感動,并且重拾對人的信心。

    十一年過去,老人們的溫柔寬厚未曾改變。

    變的是他,他覺得不滿足,他想要更多。

     他懷裡的大哭漸漸變成零星的啜泣時,窗外的夜已深。

     「阿朗,明天起來把這張符燒給小蜜小姐喝下。

    收驚的步驟要記得。

    」 有人在搖着他的手臂,悔應朗猛然回神,對上一雙雙關懷的老眼。

    他接下收驚符。

    「十二點了,婆婆,您們回去休息吧。

    小蜜沒事,我——」 「你别下來,我們自己走,年紀又不是多大了。

    老要你顧前顧後。

    」 「年輕人要去開創自己的人生,四十年後再回來這裡定居。

    」 老人家們心心念念都是年輕人的前途,逮到機會總不忘舊話重提。

    可這次,梅應朗終于給了回應: 「以後我和小蜜會常回來探望您們的。

    」 正要踏出房間的婆婆媽媽聞言一愕,不敢相信地轉頭對望着。

     「這些年,謝謝婆婆們——」 「好了好了!」急着出去跟其他人分享這個好消息,順便勸勸村裡其他的年輕人。

    「你這孩子已經做得夠多說得夠多了。

    你想開就好想開就好!以後帶小孩回來給咱們看看就好。

    」 夜色深沈,屋外的風雨仍然,幸好他懷裡的風雨逐漸平息了。

     随着沙啞的啜泣聲漸漸轉小,梅應朗驚吓驚懼的心神也漸漸安定下來。

    大概是因為此刻她在他懷中,所以無懼;大概是因為,他知道明天早上醒來,她會在懷中,所以驚慌失措的心逐漸安定。

    逐漸安定…… 屋内總算隻剩下他們兩人,梅應朗摸着還在抽顫的睡臉。

     他想跟小蜜在一起,不想再看着她離去。

     光想念,已經不能滿足他。

    他變得貪心了,他想确實地擁有這份幸福。

     他想掌握他的幸福…… 「阿朗,她沒事吧?」 老人走後,緊張害怕的情緒全部表露無遺,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造訪,梅應朗驚慌地轉頭瞥去,看見村長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似乎很怕看到他責難的目光一樣,頭不太敢擡起。

    梅應朗溫柔說着:「她睡着了,哭到睡着了……」說着,晴澈的眼瞳望向睡夢中猶會抽泣兩聲的嫣紅睡臉。

     村長如釋重負,就要過來幫忙。

    「讓她躺下來睡,不然你手會——」 酸字還沒出口,村長就心酸不已地看見梅應朗看着馮蜜的臉上堆滿了深愛與憐愛。

    他拉高棉被,看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說着: 「我等一下……再……」 村長蓦然停步,終于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驚慌了,因為今晚吓壞的不止有她與馮蜜。

    或許,他才是那個被吓得最嚴重的人。

    從梅應朗抱着馮蜜不放的雙手,村長終于認清一個事實—— 根本不是馮蜜纏着他不放,而是阿朗放不開馮蜜。

     是她自己白白錯失六年的機會,是她變得貪婪了。

    原本她真的隻要他幸福就好,後來因為他一直待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似乎也不打算改變現況,她漸漸覺得這是他們兩人的幸福,未來似乎是可以期待,别人不應介入。

    對他的祝福于是漸漸變質,她變得貪心,漸漸把他當成自己的私有物。

     最後竟然因為自己不知把握機會,任兩人的緣分流失,而怪罪馮蜜。

     為什麼她會變得這麼可怕? 「村長——」 「阿朗,我——」 坐在紅眠床上,背向門口的梅應朗回頭對她一笑。

    「你先說沒關系。

    」 「我喜歡你……」看見他一臉錯愕,終究是沒膽量承受告白之後的結果,村長着慌了趕緊說:「我喜歡你這個朋友,我喜歡山居歲月,你、你卻不适合,你應該考慮我奶奶她們說的話。

    」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松了口氣。

    梅應朗一臉溫柔地望着她:「村子就麻煩你了。

    」 村長差點哭了出來。

     事到如今,除了祝福他,又能怎樣呢?他們終究無緣。

     「祝你……」聲音抽顫了一下。

    「幸福。

    」 「我會的。

    」梅應朗凝望着淚痕猶濕的臉,溫柔低語:「一定會的。

    」 ******bbs.*** 隔天清晨,梅應朗醒來時,馮蜜已經不在床上。

     他吓了一跳,正要沖出去找人時,經過一夜哭喊,有着蟑螂般生命力的馮家大小姐已經回複滿面自信。

    她以堪稱天衣無縫的高明化妝技巧,掩飾住曾經丢臉崩潰的痕迹,刻意穿上最能展示她曼妙身材的窄裙和上衣,踩着十二月清晨的微風細雨,手上提着一隻裝着清粥小菜的食籃,喜孜孜地從村中化緣回來了。

    喜孜孜是因為成果豐碩,光是村長就被她狠狠地敲詐了一頓。

     看見梅應朗從房間赤着腳沖出來,馮蜜趕快以粗到足以刮鋼闆的聲音跟他說:「梅應朗,白奶奶沒事,小雞也沒事——」被他猛然拉入懷裡。

     「你沒事吧?」 「人家的聲音好難聽哦,幸好我天生麗質還是很美。

    」抱着他,嘟嘴。

     可見她真的沒事了。

    梅應朗低頭親她一下,放心去漱洗了。

     兩人在下着微雨的晨光中共進早餐。

    吃完早餐之後,媚眸微腫的馮蜜得意洋洋地卷起衣袖,拉梅應朗站在她身邊,然後得意洋洋地展示她苦練多日的洗碗功力。

    總算,在十五分鐘之内解決了兩個碗和兩個碟子。

    然後,她面向梅應朗,一臉期待地等着。

     梅應朗看了半天,實在是不了解她在等什麼。

     「你怎麼沒有贊美我?」因為嗓音己破,不方便尖叫,她隻好叉腰兼跺腳。

    「我今天突飛猛進,明明洗很快。

    人家練習好久耶,你都沒有贊美我!」 梅應朗笑了出來,低身親着很努力的千金小姐。

    「對不起,我不該說那種話的。

    」 「不管我做了多少努力,我做出來的成績都不算我的。

    我已經學會适應這種不公平,因為我沒辦法改變别人的想法,凡事總有一體兩面。

    我能夠順利進入投資界,家世确實幫助我不少,我沒得抱怨。

    但,我還是希望有人能看見我的努力,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

    好了,七點半了,你該工作了。

    」 馮蜜推推他,自己就要往外走。

    梅應朗拉住她。

     「你去哪?外面在下雨。

    」 「今天既然來了,我想到幾個地方看看。

    你去工作——梅應朗,你幹嘛拉我過來,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要啊。

    」 「不會防礙你嗎?」 「你很久沒來了。

    」深深的凝視她,說着便将她拉進工作室。

     覺得自己實在太聰慧可人的她于是知道了,他希望她多陪陪他。

     波浪闆外,微雨不斷。

     波浪闆内工作室是兩人世界。

    她坐在椅子上,感覺他放慢工作享受,很專心的享受着久别的兩人世界,要多看看她,盡量不去想昨夜的驚魂。

     今天,就讓他們多聚聚吧。

     她手上拿着砂紙幫忙磨着,不會閑着。

    對任何事都懷有高度的好奇心,學習欲望旺盛。

    他怎麼磨她就跟着磨,做得有模有樣,表情微汗,比今天的他更專注。

    她感覺他今天特别饑渴、特别主動,動不動就親她吻她,一雙手好像多麼眷戀似的,偷到工作的空檔時總會摸摸她。

     大概是那天被她拒絕大多次,今天想要盡情的補回來,所以忍不住想要摸摸她;大概是昨晚被她吓壞了,所以今天總會忍不住的想要親親她摸摸她,以安撫自己依然吓壞的心。

     她當然是樂于接受情人的吻,當然是熱烈回應他每一個吻。

     因為,情人的吻是全世界最甜的。

     「今天是星期六,香潔沒來嗎?」在她抓到訣竅,喜孜孜地磨着木頭并熱情回應他索吻的唇時,她總算清醒地想到一個問題。

    「怎麼沒看到她?」 唔!某位貪吻的叔叔臉紅了,因為他完全忘了這檔子事。

     站在工作室門口的梅香潔聽得一臉不好意思,滿臉無言的。

    幾度想中斷,卻無從中斷起。

    因為她每次到工作室想找叔叔問事情,總是看見她的叔叔在吻人,輕吻她頰畔、親吻她微微嘟高嬌笑不斷的唇,或是像現在這樣回答馮小姐什麼問題,說着說着,兩人一凝望彼此,臉便又漸漸靠近。

     每一個吻都戀戀不舍。

     梅香潔從工作室退回廚房門口,端着找不到空檔端出去的熱茶自己喝了起來。

    望着屋後飄雨的天空,心底想着,陰雨天很快會過去…… 天氣總會放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