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彼岸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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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一個閹人。

    他所譜的樂曲,因其性情灑落,也多系悠然飄逸自成一格。

     樂坊十年,她還沒有見過哪個人的音樂才賦趕得上他的。

     看上去,何峽今天的神情顯得有些郁郁不樂。

     含煙常常疑惑,自己是阖族連罪被淪入宮掖為宮伎奴婢的,而何峽卻是何苦?兒時她就曾聽說過何峽的伯父何泉的大名。

    他一直是文帝和獨孤皇後的親腹左右。

    何峽的父親何溪因兄長何泉之故,開皇初年被晉為一方郡丞。

    她不明白:即使癡迷音樂,四海天下,哪裡又沒有琴箫之音、鐘磬之聲?風中放歌、月下撫琴,三五知音,絲竹合奏,何其逍遙自在!為何偏偏要自斷命根,不顧一切也要鑽進這大籠之中自縛一生? 他曾對含煙說,在沒有遇到含煙之前,他隻能撫得一曲《陽春》,雖可狀萬物知春、和風澹蕩之音,卻無緣曲成《白雪》,更無以抒發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境。

     含煙卻不以為然。

    她以為,陽春也罷,白雪也好,高牆深院内,統不過隻是畫上煙花、鏡中明月的自欺欺人罷了。

    就算能閱盡天下音樂,身在籠網,又有何趣? 見含煙到來,何峽命宮人小福子上茶。

     小福子為含煙捧出一隻纏絲瑪瑙的小茶瓯,泡上了江南小芽。

     何峽起身從譜櫃中抽出一疊樂譜:"這是我剛剛新成的《禅山秋雨》,咱們合合試試?" 何峽的琴庑中也擺着一架箜篌,這架箜篌也是他專為含煙一人所備。

     含煙乍見離别十年的三郎,此時正心亂如麻,哪裡就能靜下心來就曲撫琴的?待要推脫,又怕引起何峽疑心,隻得勉強移身琴台,輕撫琶音…… 何峽持起紫箫,望着曲譜,吹了調弦音,含煙撫弦調音,依曲前奏。

    一大段描摹江水浪花的琶音之後,何峽手中的洞箫悠悠揚起,和譜徐行…… 曲罷,何峽示意小福子到門外守候,起身親自為含煙旁邊小幾上的茶瓯裡續了新茶,坐下以後,望着含煙:"丫頭,琴為心曲,弦達神意。

    你今天的心曲神韻,大不似往日的空靈甯靜,倒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躁動,哪裡有禅山秋雨的甯靜,倒更像是一場狂風驟雨。

    卻是何故?" 何峽的眼眸碧澈而深邃,似乎能看透人心。

     含煙回避着何峽的目光:"可能是琴曲太生,不大熟悉。

    " "不關琴曲。

    "何峽碧澈的眸子依舊緊緊地盯着含煙的眼睛。

     含煙垂着眼睛,無言以對。

     "為了大家都好,你今晚不要去見那個人。

    " 含煙聞言,手中的茶盞"砉啦"一聲跌在地上。

     她慌忙俯身去拾撿,何峽俯下身去,按住了她的手:"小心劃破了手指。

    " 何峽的手在含煙手上略停頓了片刻,撥開含煙的手,默默地一片一片去撿地上的碎片。

     突然,他的手一抖動,手指頓然鮮血如注! 看得出來,他的心緒也很不平靜。

     其實,這麼多年了,含煙當然能感覺到,他對自己那份似有若無的憐惜眷顧之情,已遠遠超乎了正常的師徒情分。

     即令錦衣玉食,她仍舊還是不甘心!不甘心永遠這樣子被人囚禁于高牆大内。

    她渴望外面那個自由自在的天地。

    渴望和三郎的團聚。

     含煙轉過身去,扶着琴架,眼中噙滿了淚:與三郎的生離死别、十年相思,上蒼突然惜顧,使他們意外相遇,這一天可是她整整十年裡,無論是在琴曲裡還是在醉夢中,都苦苦尋覓、苦苦等待的一天啊! 而她的三郎,為着尋找自己,為了這一天的相遇,又曾付出了多少死亡威脅? 她怎麼能夠不前往赴見? 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要去的啊! "你可知,皇宮大内,如此貿然之舉,必會引來殺身大禍的啊!到時,不獨害了你,更會害了他。

    " 含煙一驚! 盡管她一直被何峽掩護眷顧着,她也十分清楚,依大隋律令,掖廷宮女與外人私會,一旦事洩,将是什麼後果! 她轉過身來,突然珠淚雙流地在何峽面前跪下:"總管,含煙懇求總管,允許含煙前往一見。

    " 何峽沉着臉,因見含煙一直抽咽不止,實在有些不忍,俯下身去,雙手攙着:"咳!快起來。

    " "總管不允,含煙不敢起身。

    "含煙流如雨下。

     "不是我不允,我是為你好啊。

    當然,也是為他好。

    你沒有想一想,宮内侍衛如林,萬一被人撞見,陛下問我一個督察不嚴事小;你們兩人的父親原是同罪問斬,兩家家人,原本都被列入大隋籍冊,流徙南北的。

    你的性命,他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顧,冒險掩留他的少林寺,一直隐匿你的太樂署,你們也都可以不管;可是,你想沒有想過:外面,你們兩人都還有許多的親人哪!到時候,隻怕都會因你一人而受到連累的。

    到了那時,你可就悔之晚矣!" 含煙聞言大驚——天哪!何總管不僅知道了三郎是誰,而且對三郎和自家的所有底細竟是這般清楚! 一時,心下越發又驚又痛,又渴望見到三郎,又怕一旦惹煩何總管,三郎即刻就會送命——皇宮大内等級森嚴,雖說自己和他師生情分超出常人,卻也明白:自己一介小小樂伎,所有的生殺榮辱,統不過他一句話的事。

    他既有話在先,自己豈敢認真違拗? 而且,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見何總管的臉色這般陰郁。

    一顆心一時直如碎了一般,也不敢再張口哀求,也不願放棄,隻是跪在那裡淚如雨下。

     何峽看她竟是從未有過的悲咽難禁、又驚又怕的模樣,最終還是于心不忍了,歎了歎氣,咬了咬牙說:"好吧,你和他相見,半個時辰為限!" 在夜色的掩護下,含煙匆匆來到荼蘼花廊下時,瞅瞅四下無人,正焦急不安時,忽覺一陣涼風掠過,轉臉去看,身披一襲宮人衣袍的三郎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三郎!三郎!我是在做夢嗎?你怎麼,怎麼會成了行者?莫非,你出家了當和尚了麼?"含煙仿如發了熱病一般,全身顫抖語無倫次地一面緊緊抓住靈憲,一面喃喃問道。

     "九妹,"靈憲緊緊地摟着她,"九妹,罪人之後流徙邊地,無诏是不得離開的。

    為了能四下尋找你,我隻好出家佛門。

    " "三郎!三郎……十年了,你可知,含煙天天都在思念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