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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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輪到了隔離區難民撤離的日子,季隽言發現先前疑似有感染迹象的難民有人已經出現了食欲不振、惡心想吐的症狀,雖然跟發病期的症狀仍有些差異,但畢竟是新的病毒,病症有可能會有新的變化。

     他不想冒這個險,于是他主動向英格麗提出要求,把這一批人繼續留在隔離區以免疫情擴大。

     英格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季隽言。

    「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提議!你怎麼可以要我把他們留下來等死呢?叛軍已經逼近了最後防線就要打進營區了,你卻要我抛下他們不管,我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那難道妳就要冒着讓所有人都感染疫病的風險,帶着這些人一起走嗎?」季隽言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種所謂人道主義的婦人之仁,他的态度非常堅持。

     英格麗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講。

    「這裡的事由我做主,你的意見我已經聽到了,但是……恕難從命,所有的人今天都要撤離,一個也不能少。

    」 「妳的固執有可能會犧牲更多條人命。

    」季隽言認為應該顧全大局,甯可犧牲少數人,以保全大多數人的性命安全。

     英格麗站起來和季隽言面對面,語氣非常堅定,毫不退讓地道:「也許我是固執,但是我不會去扮演上帝,決定誰該活誰該死,隻要還有存活的機會,我絕不留下任何人,如果叛軍進入營區,留下來的人一定會死。

    」 才剛對這個男人稍微有了好的感覺,英格麗立刻又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竟然要求她抛下難民自己逃生,簡直是冷酷無情得不可思議! 面對和她僵持不下的季隽言,她用手指着懸挂在自己身後的國際紅十宇會的基本原則──人道、公正、中立、獨立、志願服務、統一、普遍。

     然後她又鄭重的重申一次,「我絕不做任何違反原則的事情,更不可能因為懼怕戰亂或疾病而放棄任何一個生命。

    」 談話沒有交集,季隽言也不想繼續争辯,他已經明白英格麗是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議,他也隻能照着對方的安排撤離,沒有選擇的餘地。

     季隽言默默的走出帳棚外,看着六大輛的軍用卡車進駐,最後的設備與物資都已經分批架上車,他和隔離區的難民一起被安排在第二車,前導車和押隊的最後一車都是當地政府軍隊的專車,載的全部是駐守在難民營的士兵。

     英格麗則是跟那些原本他建議要放棄的疑似染病的難民們同乘倒數第二輛卡車。

     依照軍隊的指揮,季隽言跳上自己所屬的車輛,裝滿随身物品的背包緊緊的綁在身上,他和難民們圍坐在一起,卡車後車廂罩着的帆布幕被士兵們放下來,車廂内霎時陷入黑暗,隻聽到轟隆隆一陣聲響,軍用卡車開始移動了起來。

     到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至少要五天以上的車程,如果遇到叛軍攻擊途中所經的城鎮,又必須繞路而行,恐怕還要更久。

    季隽言窩在車廂的角落,各種體味混合着刺鼻的柴油味,比起阿摩尼亞的味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覺得這趟遷徙之路将會非常痛苦。

     事實上他已經算很幸運了,因為薩雷摩馬難民營和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都有當地政府軍隊駐紮協助,已經算是擁有非常多的資源,至少在遷徙的時候還能坐軍用卡車。

     以前英格麗和紅十字會的義工們不知幫助部族與難民遷徙過多少回,常常都要在酷熱的沙漠中扶弱攜幼的慢慢步行,還要躲避戰火襲擊。

     過去三個禮拜以來,他常常聽來自各國的義工們聊天,知道了不少事情,想到其他人那麼辛苦都沒抱怨過,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表現出不耐或疲倦。

     ******bbs.*** 曆經三天的舟車勞頓,中途停靠過好幾個中繼站,軍用卡車不知何時來到高原地區,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巨石岩塊。

     非洲的日出與黃昏一向美得驚人,瑰麗多變的色彩從沒有一天重複過,讓人看得目不暇給。

    若說上天在這片貧瘠的大地賜予了什麼神奇的恩典,非天空變化的美景莫屬,在非洲每個晨昏的天際上演精采的戲碼。

     季隽言拿着水壺坐在一塊岩石上欣賞美麗晚霞,在封閉車廂内折磨了一整天,終于可以好好喘口氣,溫熱的岩石表面還留着白天日曬的溫度。

     他看着深藍色天空抹上一層暗紫紅的薄霧,遙遠地平線上落日不再刺眼,橘黃色光芒呈放射狀漸層擴散,最後掩沒在暗紫紅的天際,忽然有種置身伊甸園的錯覺,也許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從非洲的某處來到了神的國度。

     一個同車的難民走到季隽言的身旁,指着落方向他說了幾句當地土語,他完全聽不懂,隻能看着對方不斷對他重複着同一句話,尴尬的微笑着,并點頭示意。

     英格麗懷中抱着虛弱的七歲小男孩,因為饑餓與疾病使得他的外型像學齡前兒童般瘦小,她試圖哄沿途因為暈車而不斷嘔吐的小男孩睡覺,遠遠看到季隽言跟難民比手畫腳的模樣,看起來似乎需要人幫助。

     她抱着小男孩起身往季隽言的方向移動,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庫圖喀是想告訴你,不要一直盯着晚霞,那是女神的陷阱,女神畫上美麗的糖引誘人群,等到黑夜來臨,迷路的人就會被吞噬。

    」 聽到當地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部落族人的有趣說法,季隽言不禁笑出來,他用新學來的部落語向庫圖喀道謝,庫圖喀于是露出滿意的笑容離開。

     英格麗抱着男孩坐在旁邊的大石塊上,不停的撫摸着男孩因嘔吐而感到悶痛的胸口,輕聲哼着曲子。

    季隽言在暮霭中望向她的側臉,鴨舌帽底下的唇微微彎起一弧美麗的曲線,他知道她在笑,甚至可以想象她的表情就像聖母瑪麗亞塑像那麼的溫柔慈悲。

     季隽言看着英格麗懷中那張小臉,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無辜,他有些後悔自己曾經有過想要放棄他的念頭。

     「今天早上的事,我向妳道歉,也許我是太心急了,在未确定病征之前,不應該妄下斷言要妳放棄。

    」 英格麗搖搖頭沒有回話,隻是給了他一個理解的微笑,又繼續哼着曲子,不想驚動正準備入睡的男孩。

     聽着英格麗哼着優美的曲調,眼前是一整片絢麗得無法形容的彩霞,季隽言忽然覺得這種讓他感到不耐煩的困頓生活也許沒有那麼糟糕。

     英格麗輕輕起身把已經睡着的男孩抱到今晚紮營過夜的區域,讓他和其它隔離區的孩子們睡在一起,然後又回到季隽言身旁坐下,主動拿下她的帽子,禮貌的開口道:「詹姆斯博士,我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季隽言轉過頭,忍不住好笑的看着她。

    「妳可以直接喊我詹姆斯,不要加上博士嗎?還有,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其實妳可以跟我講華語,畢竟兩個華人對話卻要用英文,感覺實在很奇怪,除非妳不會講華語。

    」 平常為了能跟來自各國的人種溝通,一直都是用英文在對話,因此他隻聽過英格麗講過英文與法文,甚至各種當地的方言、部落語,就是沒聽她開口說過中文,他心想也許使用兩人共同的母語可以化解掉彼此間的隔閡,拉近距離。

     沉吟了好一會,英格麗終于決定用中文開口,她已經将近十年沒說周中文了,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你已經懂得直接開口要求了,對我的要求也愈來愈多,先是要我拿掉帽子,現在又要我直接喊你的名字,甚至私下跟你溝通時講中文。

    」 季隽言尴尬地幹笑兩聲,解釋道:「不開口要求怎麼行,妳都不理我。

    」 「為什麼這麼說?我對你并沒有特别冷淡過。

    」英格麗不解的看着他。

     「确實是沒有,不過……」季隽言就是說不上來那種強烈的疏離感。

    「妳身邊好像有一層光芒似的,就像是防護罩一樣,讓我感到有種距離感。

    」 英格麗注視着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的夕陽餘晖,輕笑出聲,「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就算不怕女朋友吃醋,也要擔心會惹上不必要的情感糾葛。

    」 「妳講得好像我是花花公子似的,别看我的外表好像對女人很罩得住,其實我從來沒追求過任何女人,我可以發誓……」季隽言舉起右手做出發誓的動作。

     「沒追過女人?這謊言編得太差了,别忘了你有一個準備結婚的女友。

    」英格麗的眼神仍然停留在遠方,欣賞着散落天邊漸漸清晰的星辰。

     「我沒說謊,我真的沒追求過女人,是她主動來追我的。

    我們同事了好幾年,直到去年在一次内部會議上,她主動來認識我,隔天她傳電子郵件問我要不要跟她吃頓晚餐,然後她就在吃晚飯的時候說要跟我交往……」季隽言從小就活在異性愛慕的眼光之中,但他卻從來沒有主動愛過誰。

     自從十年前家族替他安排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消失後,季家出動所有資源四處去尋人,但多年來始終音訊全無,到最後連他父母都放棄了,除了報失蹤人口之外,也在五年前終于讓步答應他向法院訴請婚姻無效。

     艾莉西亞跟他一樣在世衛工作,對他非常主動,又常在許多小地方照顧他,加上台灣的父母也希望他能找個固定的對象交往,而他身邊沒有别的異性,于是時間久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接受愛莉西亞提出的交往要求。

     甚至連他們要結婚的決定,也是艾莉西亞帶他回去參加她的家族聚餐時,主動在餐桌上宣布的。

    當時他雖然感到很驚訝,也很氣她沒經過讨論就自作主張的當衆宣布喜訊,讓他無法在她所有親友面前否認,被打鴨子上架的接受婚約。

     「真是令人羨慕,不用追求,幸福就自動來敲門了,你這番發言會讓很多人嫉妒你的好運。

    」英格麗相信他應該很受歡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用追求的人生是幸運嗎?我不知道,我隻是剛好日子過到哪就算到哪的那種人,唯一會讓我花心思去鑽研的,大概隻有研究吧。

    」季隽言從不花心思去多想人生的課題,他光忙工作就忙不完了,沒空想那些。

     入夜後開始起風,英格麗把馬尾上的橡皮圈取下,任由一頭及肩的黑發随風飄散。

     英格麗希望能跟季隽言談談她的想法和立場。

    「我在想你今早說過的話,畢竟疫病很難預料掌控,你也是出于好意希望能避免其他人受到感染,不過我也有我的立場必須堅持,如果我放棄了任何一個人,其他的難民會作何感想?他們最後的信心和信任感會被摧毀,那我又憑什麼要他們懷抱希望,繼續相信我呢?」 沒想到對方也跟自己一樣,對早上的事耿耿于懷,季隽言和英格麗相視而笑。

    「我剛還在為早上的事愧疚呢,沒想到妳也一路在想這件事。

    」 「接下來還有好幾天的路程要走,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彼此心中都不要留下疙瘩。

    未來我們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合作,以後隻要有誤會就立刻澄清,有争議就學着包容,有困難就互相幫忙,同意嗎?」英格麗認真的看着對方。

     「同意!」季隽言點點頭,主動伸出手和英格麗握手言和。

     才剛和解,季隽言立刻大膽起來,「其實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以後晚上不用遮陽的時候,妳幹脆把帽子拿掉,像這樣子輕松的跟我聊聊天也很不錯。

    」 「白天要遮陽擋風沙,晚上要禦寒,我的帽子早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聊天是個好提議,不過等我們到了密索姆沙哈耶之後多的是時間,可以安心的慢慢聊,現在還是先趕路要緊。

    」這男人詭計多端,英格麗才不上他的當。

     怎樣都無法讓他得逞,季隽言暗歎這女人真是深谙四兩撥千斤之道。

     ******bbs.*** 車隊突然減速,緩慢轉進一條沿着山壁的小路,這裡離烏幹達邊境不遠,政府有駐紮軍隊在附近,負責遷徙的指揮官臨時決定要改變路線。

     于是英格麗跳下卡車,搭乘随隊的吉普車往前快速行駛,她要到第一車去跟指揮官問明改變路線的理由。

     吉普車還來不及接近,承載着指渾官和士兵的第一車就被一枚從山壁上發射的火箭炮給擊中,引起一陣劇烈震動和驚人的爆炸聲,炸碎的金屬四散,瞬間擊中吉普車的擋風玻璃。

     英格麗立刻壓低身子躲在後座,然而機關槍開始如雨點般對着整個吉普車隊無情的掃射,幸存的士兵立刻架起機關槍反擊。

     軍用卡車廂内的所有人都害怕的趴倒,隻知道機關槍不斷的對着卡車掃射,完全不清楚外面的狀況,有的人因中槍發出呻吟,有人因恐懼而啜泣,季隽言擠在混亂推擠的人群中間,不敢輕舉妄動。

     槍聲漸歇,幾個遊擊隊員掀開卡車的帆布幕,拿着長槍對着他們吆喝,兇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