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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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中,竟倒在墳頭睡去。

    此時天地雖寒,他這一覺睡得卻酣。

    及至醒來,已是北鬥初橫,東方漸白。

     他昨日悲傷,也未想日後該當如何,這時眼望群山白茫茫一片,心下怎不怆然?他自懂事時起,便未離開過寺院,連嵩山腳下的小鎮,也隻是聽師兄們偶爾說起過。

    起身徘徊,一時無計,尋思:這山連綿廣闊,似通向極遠的地方。

    我孤身一人,便走上幾天幾夜,怕也走不出去。

    心下氣餒,在坡上轉了兩圈後,又坐回墳頭想:寺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便在這裡陪着老伯伯。

    随後半日,便呆呆地坐在老者墳前。

     漸近午時,腹内不覺咕咕亂叫起來。

    他兩日來粒米未進,寒風一吹,不禁打起冷戰。

    又過一陣,自覺終是難捱,暗忖:我雖不能入寺,但去後門求肯執事的師兄,他必會給我些食物。

    此念一生,精神略振,站起身來,快步向寺院後門跑去。

    到了山門前,又躊躇起來,直繞了幾圈,方鼓起勇氣,上前叩打門環。

     少頃,門内轉出一僧,正是昨日那名執事的僧人,見小僧傻呆呆站在門外,眼一翻道:你還回來做甚麼?那小僧吞吞吐吐道:師師兄,我兩天沒沒吃東西了,你那僧人不等他說完,突然飛起一腳,踢向他胸口。

    那小僧一驚,忙向旁閃身。

    不料那僧人腿向回勾,足尖搭在他脖頸上,順勢向外一展,将他彈出一丈多遠,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那僧人氣猶未消,惡聲道:你小子要是有種,便去魔教入夥别在這兒擺出一幅可憐相。

    我少林寺便是把吃的東西喂了豬狗,也不給你這魔教崽子!轉身入内,咣地一聲,關上大門。

     那小僧性子寬和,也忍不住氣往上撞,手撐着從地上爬起,暗暗發誓道:我今生便算死在荒郊,也不在你少林停留片刻!心下惱火,不辯西東,順着西面一條小徑狂奔而去。

     這一路也不知奔了多遠,激憤之下,全然忘了疲憊。

    待奔到一處山口,這才慢下腳步。

    他本不知寄身何處,眼見山口那面便是一條大道,于是不加思索地向前跑去。

    沿大道南行,約走出五六十裡,望見不遠處山坳之中,坐落着幾戶人家。

     他腹中饑餓,隻思覓些食物,當即棄了大道,向山坳内跑來。

    待到一戶農舍前,已累得氣喘籲籲,舌燥口幹。

    敲門過後,由屋中走出一個老媪,見他蓬頭破服,情狀狼狽,連連搖頭,回身去屋中取了幾個烤熟的山芋,塞在他手上。

    那小僧餓得發慌,也顧不上道謝,拿起山芋吃了起來,邊吃邊走,又返回大道。

     此後數日,那小僧渴了便抓把雪,餓了便沿途乞食,始終渾渾噩噩,不知所往。

     這一日那小僧走得倦乏,正倒在一塊避風的大石後小憩。

    朦胧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喊道:兀那潑賊,爺們已在此候你多時了!你還要跑到哪裡去?那小僧一驚坐起,隻見南面一片雪野之中,不知何時已站了四五十人,個個身穿錦袍,頭戴暖帽。

    乍一望去,好似茫茫雪野中,點綴了數十朵五顔六色的小花。

     他心下大奇,凝神細看,卻見衆錦衣人執刃在手,原來早将一人圍在當中。

    那人背負長劍,發髻高纂,身穿一件黑袍,在風中撲喇喇飄擺,煞是醒目。

    此即伫立當地,昂首傲視,頗有奔逸絕塵之态,隻是臉上不知帶了甚麼,掩得生氣全無,唯有一雙眸子爍爍放光,透出一絲詭異。

     那小僧見場上衆寡懸殊,心想:我周老伯那般武藝,仍不免死于群僧之手。

    這黑衣人孤立無援,也必無幸。

    想到老者撒手人寰,隻剩他孤伶伶一人,又不禁悲從中來,鼻眼發酸。

     忽聽一錦衣人高聲道:朋友究竟有何圖謀,咱家原是管你不着,但你私入大内,将今上放于武英殿内的數面金線龍旗盜為己有,咱家可不能視而不見。

    此人身穿繡花紅絨袍,頭帶水獺圓口皮帽,相貌雖甚平常,目光卻極為犀利。

    他話說了一半,又搖頭道:咱家隻是不懂,像朋友這樣的人物,還要龍旗做甚麼?難道朋友自恃武功了得,便要在江湖上發号施令,做普天下習武之人的皇帝麼?言罷自覺可笑,忍不住樂出聲來。

    衆錦衣人見這人發笑,也跟着哄笑不止。

    有幾人喊道:總管說得不錯。

    這小子得了失心瘋,看來真想着做皇帝呢!衆人捧腹彎腰,又笑成一團。

    那黑衣人卻背負雙手,恍如不聞。

     衆人笑了一陣,隻聽那紅袍人又道:咱家在大内當差數十年,還從未見過朋友這麼好的身手,不但見所未見,簡直便是聞所未聞。

    朋友若能網開一面,将龍旗賜還,咱家絕不敢再找您麻煩。

    還望朋友高擡貴手,賞兄弟們一口飯吃。

    說話間一改戲虐之态,言下似對那黑衣人十分忌憚。

    那黑衣人隻是冷笑,仍不開口。

     衆人見他神情倨傲,莫不氣惱。

    有幾人大聲罵道:這厮目高于頂,渾沒将咱兄弟放在眼中。

    今日倒要瞧瞧他有何手段?話音未落,便有幾人縱身上前,揮刀向那黑衣人剁去。

    這幾人刀法狠辣,均非庸手,眼見得幾口刀似鋪下一張密網,一古腦地向黑衣人身上罩去。

     那黑衣人凝立不動,右足在地上一掃,一股雪浪騰起,立時竄起一丈多高。

    幾個錦衣人隻覺迎面大力襲來,手中兵刃竟爾拿捏不住,都吃一驚。

    便在這時,那黑衣人蓦地橫揮袍袖,将蕩起的積雪掃向幾人。

    說也奇怪,積雪被他袍袖一拂,仿佛變成了飛砂石彈。

    幾名錦衣人隻來得及慘呼一聲,便即怦然倒地,一呼斃命。

     衆錦衣人見他舉手間連斃數命,手法駭世驚俗,幾近憑虛殺人,都驚得目立眉聳,如逢鬼魅。

    那小僧見了這等神驚鬼懼的手段,毛發皆豎,心想:似他這般殺人,連在一旁看的人也要被吓死了。

    這人如此武功,看來隻有周老伯才能勝他。

    但心中隐隐覺得,便是周老伯親至,也未必能勝此人。

     卻聽那紅袍人道:朋友這麼做,可是将朝廷半點也不放在眼中了。

    嘿嘿,這竊物殺官之罪,咱家可要與你好好算算。

    隻見一團紅影自人群中飛出,猶如橫空怪枭,撲向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見他淩空撲來,反向前邁上兩步,左掌揚起,遙遙擊去。

    那紅袍人距對方尚有三丈之遙,卻似極怕這憑虛而發的一掌,猛然身向斜滑,連翻了幾個空心筋鬥,随見數點寒星飛出,直向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冷哼一聲,左手變掌為指,向前彈了幾下。

    但聽嗤嗤聲響,暗器轉向飛回,登時釘入幾名錦衣人腦中。

    稍一容隙,那紅袍人已縱到他身旁。

     那黑衣人不待對方站定,飛起一腳,踢向紅袍人胸口。

    常人以腿擊人,均求迅捷靈巧,他這一腿踢去,卻是慢慢吞吞,全無章法,倒似深怕那紅袍人察覺不出。

    那紅袍人見了,竟然神色大變,忙不疊地向後滑去。

    這一滑傾其全力,好像有人在背後拼命拽他,倏然退在兩丈開外。

    那黑衣人見對方惶惶後退,并不急躁,一條腿仍是不緊不慢地踢來。

    說也奇怪,那紅袍人雖退若驚猿,對方足尖卻始終距他胸口不過數寸,身法之詭谲怪異,委實不可捉摸。

     此時此刻,那紅袍人已知無論怎樣退避,均難脫開對方這如蛆附骨的一腿,當即仰面跌倒,一柄軟劍忽自他腰間彈出,靈蛇般削向黑衣人左足。

    那黑衣人似未料到此招,居然笨拙至極地向劍鋒上撞去。

    衆人隻聽到一聲脆響,定晴看時,隻見那紅袍人茫然立在雪中,不知何時,背上已多了一個清晰的雪腳印。

    那黑衣人卻手拿一截斷劍,仰頭望天,若有所思。

     衆人正自驚疑,忽聽那黑衣人開口道:你是魔教中人?聲音尖細刺耳,似故意掐着嗓子說話,借以隐去原聲。

    那紅袍人死盯住他道:咱家年輕時,确曾在神教中效命。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又道:這麼說,你一身武功是周應揚傳授的了?那紅袍人歎了口氣道:蒙他老人家悉心指點,隻是咱家卻不成器。

     那小僧隐身石後,聽二人提到老伯伯的名字,一顆心怦怦亂跳,暗想:莫非他倆個都是周老伯生前故舊?正疑間,隻聽那黑衣人尖聲道:依你看我與那厮相較,誰能占得上風?那紅袍人直視其面道:他老人家若還在世,你未必便能勝他。

    況你拾他遺惠,本就遜了一籌。

    那黑衣人默立良久,突然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這回是真的死了!說話間顯得極為激動,笑聲洪亮高亢,流露出異常的得意。

     猝見人影一閃,那紅袍人已縱上前去,抓向他面門。

    那黑衣人倉促無備,遮攔已晚,嗤地一響,面具被抓破了半邊。

     那紅袍人一招得手,忽露出無比的驚恐,恍似看到了厲鬼兇魔,失聲道:不想這麼多年,你還不死心!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既知我圖謀,今日還想活麼?那紅袍人自見了對方面目,居然鬥志全失,眼見黑衣人邁步上前,大呼道:這人是武剛說至此,一柄利劍已透胸而過。

    場上衆人無一不是好手,但那黑衣人如何拔劍,如何殺人,卻誰也沒有看清,心下無不駭然。

     那黑衣人由屍身上抽出長劍,又從紅袍人手中拽下半邊面具,帶在臉上,随即邁開大步,向南行去。

     衆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舉一動,及見他邁步南行,都長舒了一口氣。

    那知那黑衣人行出數步,突然兜轉回來,如驚猿脫兔,直奔西面十幾名錦衣人撲去。

    這一撲腳下大有古怪,竟踢起層層雪浪,一件黑袍裹在雪中,霎時模糊不清。

    西面數人見了這等聲勢,盡皆驚呼失聲,隻覺似有一座雪山壓來,雙目均被飛舞的雪片迷住。

     東北南三面的錦衣人,隻望見西面雪浪騰空,流光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見那白浪染得血紅,竟于數人倒地聲中,一同飄落在地。

    衆人喪眼西望,但見茫茫雪野中,轉眼間隻剩下一條黑影仗劍獨立。

     那小僧伏在石後,直看得驚心掉膽,心裡一個勁地禱告:可千萬别讓他看見我。

    忽聽一人高呼道:大夥站住三面,快用暗青子招呼他!話音剛落,三面寒星疾閃,數十件暗器挾風射來。

    那黑衣人并不慌亂,長劍頻刺,劍尖好似長了眼睛,将數十件暗器盡皆挑落。

    劍法輕靈飄忽,直似無心而為,全無半點支绌之态。

     衆人見他運劍如神,風雨難侵,均萌退志,發一聲喊,數十人分做幾股,向四面潰竄而去。

    那黑衣人似生怕衆人逃走,晃動身形,倏然趕至幾人身後,劍光閃處,幾名錦衣人立仆于地。

    衆人心頭更慌,怪叫着向四下狂奔亂突。

     那黑衣人見衆人四散,急切間攔截不住,俯身攥起幾個雪團,運勁向東面奔得最快的幾人擲去。

    這雪團本是甚輕之物,被那黑衣人随手抛出,卻飛出十數丈遠,雪團破空,發出嗚嗚的怪聲。

    那幾人疾走之下,驚覺背後有異,正待回頭觀瞧,不想腳步稍停,背上跟着一麻,就此動彈不得。

     那黑衣人手上不停,又擲出雪團,向南面幾人打去。

    那幾人雖有防備,仍是閃躲不過,無不應手而倒。

    那黑衣人如法炮制,不一會兒,便将二十餘人打翻在地。

     此時偌大的雪野中,隻有十餘名錦衣人兀自發足狂奔。

    那黑衣人見東面幾個錦衣惶惶而竄,已奔出數十丈遠,知再擲雪團已難如願,當下展動身形,向東追去。

    北面幾個錦衣人見他無力兼顧,暗叫僥幸,加快腳步,齊向那小僧隐身之處縱來。

     那小僧見幾人驚竄如鼠,暗暗叫苦道:他們向這兒逃來,一會那黑衣人折返,說不得連我也一并殺了。

    正心慌時,那黑衣人果然殺了東面幾人,掉頭向北沖來。

    那小僧見他猶如一團黑雲,足尖隻在地下一點,便縱出幾丈之遙,正淩虛踏浪般飄來,直吓得魂飛天外,大叫一聲,拔腿便跑。

    幾名錦衣人也料不到他來得如此迅快,一時心膽俱裂,不約而同地自懷中取出暗器,反手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疾步追來,陡見一塊大石後縱起一人,微吃一驚,眼見數件暗器襲至,忽将劍尖一挑,撞在一件暗器上。

    一撞之下,暗器立時轉了方向,奔那小僧後心飛來。

    那小僧惶惶而竄,哪還顧得身後?噗地一聲,暗器正釘在他背心。

    那小僧隻覺背上一麻,兩隻腳竟然站立不住,饒是他内功有成,也不由悶哼一聲,栽在雪中 那小僧半昏半死,不知躺了多久,恍惚間覺有香氣隐隐飄來,随聽一人輕聲哼道:妹妹你休要淚沾衣,哥哥我豈能忘了情和義他聽到人聲,心念一動:我這可還是活着?睜眼望去,隻見身旁數尺遠近,早有人生起一堆篝火,自己身上也被人蓋了幾條破布袋。

     他側身向篝火旁望去,見那裡早蹲了一人,此時正手拿一根枯枝,枝頭上插了一隻肥雞,美滋滋地湊在火上烤着。

    他見這人衣衫褴褛,面目醜陋,心道:這人狼狽之狀,比我也強不到哪去。

     那人見他已醒,開口道:你小子命倒挺大,嗯,口福也不淺!要是再有一個時辰不醒,老子我吃完了就走,可不管你這些個閑事。

    那小僧掙紮欲起,微一挪動,便覺後背火燒火燎地疼痛,實是動彈不得。

    那人罵道:老子剛用神藥把血止住,你亂動個屁!那小僧不敢再動,心想:這人脾氣可壞的很呢! 那人見他不敢作聲,甚是得意,卻又皺眉道:你小子怎會與那些個錦衣衛混在一起?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小僧支吾道:我我沒和甚麼衛混在一起,我那人不容他說完,便罵道:沒跟他們在一起,為何狗一般與他們躺在一處?若不是老子路過,見你哼哼叽叽,還有口活氣,你這條小命還在麼?那小僧見說,忽然想起了甚麼,顫聲道:那那些人都都那人冷着臉道:那些兔崽子都被人殺了。

    你是不是覺得可惜?那小僧聽到數十人盡被誅殺,寒意湧遍全身,那人随後又說了甚麼,他竟全未聽見。

     那人見他呆呆地出神,也不多問,從雞身上撕下一隻雞腿,遞到小僧面前道:小子,這世上像我這麼好心腸的人可不多,換做旁人,睬都不睬你一眼。

    這年頭便是死人的年頭,甚麼新主登基,誅除惡覺,都是扯淡!老百姓該挨餓的,還他娘的挨餓。

    那小僧自幼出家,從未食過葷腥,見那人遞過雞腿,猶豫着不敢去接。

    那人眼一瞪道:都他娘的到了這步田地,還要假假腥腥?我看你必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外犯了戒規,說不定是犯了淫戒,才被寺裡趕了出來,弄得野狗一般。

    說罷再不看小僧一眼,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那小僧見這人言語粗俗,微生不快,但想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又生感念,于是去了厭惡之心,輕聲道:大爺,謝謝你一番好意。

    那人正在大嚼特嚼,聽了這話,含混着罵道:他***!你管誰叫大爺?老子真那麼老麼?那小僧自覺失言,忙撇過頭去,不敢作聲。

     那人吃罷一隻雞腿,見小僧仍呆呆地躺在地上,口氣稍緩道:老子大号沒有,小名王三,以後你便叫我王三哥吧。

    小子,你要不吃東西,這傷可好不了。

    我這神藥隻能幫你止血,可填不飽你肚皮。

    又撕下一隻雞腿,遞給小僧。

     那小僧眼見推卻不得,隻好接在手中,卻不肯食。

    王三搖頭道:甘陝魯豫,也不知餓死了多少人?這一隻雞腿,說不得便能救下一條性命。

    你便破一回戒,誰又會怪你?那小僧聽他說出這番話來,心想:這位大哥确是好心,我可不能辜負他一番心意。

    況且我被逐出山門,已不是寺中之人,還守甚麼寺規?言念及此,又想起在寺門前乞食被辱之事,忍不住恨恨的道:你不給我飯吃,我偏要吃你一輩子也不敢吃的東西!惡狠狠咬下一塊雞肉,狼吞虎咽地嚼了起來。

    王三見了他這幅吃相,先是一怔,繼而大笑道:甚麼他娘的清規戒律,我看全是放屁!看來這世上,隻剩下肚子不會騙人了。

     那小僧頭一次吃雞肉,隻覺平生所食,無一能及此甘美。

    工夫不大,竟将一隻雞吃了大半。

    王三見狀,歎了口氣道:小子,你幾天沒吃東西了?那小僧臉一紅,想了想道:這倒忘了。

    王三哈哈大笑道:那你叫甚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