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英雄屈膝禮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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慨。

     葛品揚心跳如搗,竭力沉住氣,暗暗默禱。

     龍門棋士等亦皆面容肅穆,如泥塑鐵澆。

     弄月老人以治絲理棼、并剪哀梨的語氣,以其與天龍老人數十年的交誼聽取天龍老人一句話,确實是下了決心,非此不足以表示其心意之堅決。

     如此,則天龍老人倘若照辦,自然皆大歡喜。

     否則,情形就嚴重了。

     事實上,已不容許天龍老人再作緩沖之詞,沒有支吾餘地,幹淨利落,非在二者間取決一種不可。

     空氣好像在凍結,大家都注視着天龍老人。

     天龍老人倏地容止若思,神色嚴肅,一轉而為豪聲狂笑,斬釘截鐵地道:“誠然,人生知已難得,土為知己者死!藍公烈敢重申前言,白兄吩咐,閑話一句!” 此言一出,雖隻幾句,卻字字如雷,此時此地,出于天龍老人之口,更能使人内心受到震撼。

     弄月老人神色激動,一時反倒怔住。

     龍門棋士古今同噓了一口氣,道:“不枉大國手數十年生死交情!” 就在神乞與四大長老、醫聖毒手司徒求等人剛要有所表示刹那,葛品揚方自綻開的歡容突然呆定,心也跟着沉落。

     隻見天龍老人突然須眉皆張,目射神光,凜若天神,深注弄月老人面上,沉聲說道: “其實白兄不說,藍公烈也正要直闖王屋山,尋冷氏問罪,橫掃五鳳幫,以謝天下!藍公烈有負同侪期望,家門不幸出此悍婦,所以容忍未發,乃念結發之情,待其反省自悟,如今——” 他吸了一口氣,右拳有力地平放在案上,左掌如刀切出,話音如懸崖急湍,奔瀉而出: “在座諸兄,想必多少都知道一些當年那段舊事,也可說是藍公烈一生憾事,至今才知真相!當年禍變,以至洛陽風雨,丐幫遭劫,說來皆由冷氏一人造成,藍公烈亦難辭其咎,不必再等到中秋了,藍公烈如不就此一振夫綱,聽令‘牝雞司晨’,還有何面目再對天下人?” 霍地起立,目注口張目呆的葛品揚,喝道:“品揚,你速即回天龍堡去,面禀你兩位師母,為師如果中秋節後仍無消息,立即封閉天龍堡,汝等各奔前程,念在師徒一場,一元指與天龍劍訣分由你與兩位師兄承繼下去!聽到了沒有?” 葛品揚恍如置身噩夢中,未料到會有如此曲折劇變,使自己全部心血盡付東流,平生壯志如湯潑雪,素知師父言出必行,一陣心酸,一陣凄慘,隻覺胸間熱血上湧,強捺住欲噴的鮮血,低頭悚然答道:“揚兒聽到了!” 眼中一熱,嘴角溢血,正要掉頭離開。

     猛聽龍門棋士拍案大叫道:“什麼話?氣煞我也!藍公烈,你是非不清,恩怨不明,豈止白老兒要與你斷義絕交,古今同也深悔錯交你這種一意孤行的朋友,你隻管請便!小葛,唯有對弈可以修心養性,老夫還要多活幾年,犯不着生這種閑氣,老夫再指教你幾手,走!”大步搶出,一把抓住葛品揚手臂,氣呼呼地直往門外走去。

     其餘衆人都因天龍老人盛怒若狂,無法插口,驚容相顧,一時結舌無聲。

     弄月老人回過神來,白須飛揚,狂笑道:“公烈兄!差矣!你是當局者迷,我們卻旁觀者清。

    你們夫婦,隻是個性太強,各不相讓,才造成意氣之争,一錯豈可再錯?如各走極端,徒使親者痛,仇者快了,你們一‘龍’一‘鳳’,兩敗俱傷,正道武林再無可為!吟風白某身為中原道上一分子,也隻有拼出老命,與人家周旋一下,你既然認為匹夫不可奪志,非逞匹夫之勇不可,天下誰能阻你?哈……哈……哈……” 就在這幾句話間,龍門棋士拉着葛品揚,已走得不知去向。

     四海神乞樂十方大步而出,回頭苦笑道:“公烈兄,事到萬難須放膽,人逢千劫不灰心!請多考慮清楚,老化子去把大國手請回來與你消遣幾句……”話未說完,人已掠了出去。

     天龍老人藍公烈頹然坐下,十分落寞地閉目長歎道:“誰說我是非不清,恩怨不明?誰說我當局者迷?你們又何嘗旁觀者清?我已被蒙了幾十年,難道還要我一輩子糊塗下去,死亦含恨麼?” 由袖中取出一封已拆開的柬帖,振腕甩向弄月老人,狂笑道:“就請你旁觀者‘清’一下吧!” 弄月老人心中忐忑,一眼看到柬帖的形式,竟與上半夜由那個二結丐目交給他過目的一式一樣,心中一怔,不用說,又是白發魔母所玩的把戲。

     他強捺心神,從容地拆開一看,面色旋也變得難看起來。

     隻見帖箋上寫着 “書達公烈賢婿知悉:汝雖薄幸,忍心絕情,但與吾女終有夫婦之實。

    始亂終棄,此恨無窮!唯吾女臨終,泣告老身,汝實愛彼,不知何故中途移情,要老身徹查原因,故而多年容忍未發。

    經多方查勘,始知真相!皆因冷家賤婢存心奪愛,與其兩個師兄,巧計離間,陰謀嫁禍,先以藏土忌體香偷沾香女之身,繼以域外化龍涎欲污吾女之節,使汝誤聽傳言,自墜陷井,與冷家賤婢成婚,緻吾女含恨而殁!老身三上天山,又悉胖瘦二孽已為冷家賤婢邀出,創立五鳳幫與汝作對,毒逾蛇蠍,莫之為甚。

    老身雖出身不正,心地光明,風燭之年,行将就木,豈能再看愛女沉冤莫白?除飛柬冷家賤婢與胖瘦二孽延頸待戮外,念汝盛名之累,吾女為汝誕有一子,舐犢情深,不忍孤兒無父,盼汝自投洛陽,與老身共執冷氏與胖瘦雙孽,當着天下同道之前,正吾女之名,洗吾女之垢,老身當助汝退去域外之敵,全汝之名。

    若汝是非不清,冥頑到底,老身隻有協同域外三教,血洗中原,盡殲汝與冷氏以及雙孽,瀝血挖心,血祭吾女。

    如此,老身庶可瞑目,吾女在天之靈亦可稍慰。

    柬到汝手,老身已抵洛陽矣,切勿自誤!” 後面署名,竟是 “愚嶽母唐氏手砌” 弄月老人眼光随着字句跳動,心神劇震,全身冷汗,一面喃喃道:“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冷心韻不是這種人,你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可能對方制造借口,挑撥你們伉俪……” 天龍老人張目道:“白兄,你得了冷氏多少好處?憑什麼證明不會有這種事?說她不是這種人?請說清楚些,藍公烈洗耳恭聽!” 弄月老人暗暗叫苦,強自沉聲道:“這個并不難,不妨三面對質。

    天下事,沒有永久的秘密,先弄明事實,再論是非曲直。

    ” 天龍老人呼氣有聲道:“白兄,這事我當年即有所聞,苦無證據,且念在結發之情,隻好隐藏在心底。

    後因她那兩個不成材的師兄時常找她密談,我看不順眼,就責她以後少同他們來往,她卻因此負氣,尋死覓活,自行獨居石室,又破壁逃走,可見她做賊心虛,早有背夫之意!” 雙目暴張如炬,厲聲又道:“白兄,藍公烈若再向她委曲求全,天下人将視我如何?我以垂老之晚年,能讓人恥笑帷薄不修,有失丈夫氣慨麼?” 弄月老人似亦了解天龍老人的心情,默然遞回白發魔母的柬帖,苦笑道:“公烈兄,盛名之累,果然是盛名之累,不過依小弟之見,當前似仍以合力對外要緊,這檔事,不論真假,稍緩再說。

    ” 醫聖毒王司徒求與四大長老等因弄不清柬帖中所言何事,困惑莫明,但由弄月老人前後措辭之變化上,已可想到其中必然大有文章,無如一時不便表示什麼。

     空氣又陷于一片死寂。

     弄月老人心潮洶湧,百感交集,意念紛馳。

     他的本意,原是鑒于目前形勢緊急,敵勢之盛,大出想象之外,剛才一場惡戰,他傾一生所學,也隻與對方一個二等人物打個平手,可知對方實力之強。

     龍門棋士古今同恃功輕敵,急于求勝,和對方硬拼玄功,更幾乎受了重傷。

    據此估量,如果白發魔母一出手,再和那班武功詭異難測的西域蕃僧聯成一氣,後果何堪想象? 所以,他臨時改變主意,當機立斷,不惜把數十年交情孤注一擲,直言冒犯,強逼藍公烈同往王屋山,與冷面仙子求全修好。

     因他老于世故,洞燭人情。

    他認為,冷面仙子雖然迫于自己與醫聖毒王的情面以及在愛女藍家鳳與葛品揚至情感動下松口,但女人為了面子,她在交付常平帶給藍公烈的密柬中,多少會故意刁難他,提出許多使藍公烈丢面子、有損威嚴的條件,以遂其壓制藍公烈、擡高自己的心願。

     果真如此,倘若那些“條件”不獲天龍老人接受,或根本無法解決,則龍堡、鳳幫釋嫌修好,共同對外的願望仍難實現,而眼前情勢已至燃眉地步,所以,他不能呆等,隻有不顧一切地,拼着與老朋友翻臉,使出強逼手段。

     不料,天下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好比半路上殺出程咬金,他所謀求的目的可說已如願以償,但情形卻已與先前完全不同了。

    以天龍老人之個性,加之自負人望,人名樹影,愛惜羽毛,一旦與冷面仙子面面相對,勢必引起直接沖突,那樣,不但自己苦心孤詣促成他們夫婦釋嫌修怨的願望立成泡影,後果且将更糟。

     為今之計,隻有先穩住藍公烈再說,他不但不敢再勸天龍老人立即前往王屋山,反而覺得在目前情形下,最好不讓他們夫婦見面。

     他憂心忡忡,有苦難言,雙目交蹙,一無得計。

     就在此際,遠遠忽然傳來四海神乞一聲震耳大笑:“常少俠,辛苦了!令師在,速入見。

    ” 弄月老人心神狂躍,又驚又喜。

     驚的是老友藍公烈正當心情惡劣、郁怒正濃之際,常平恰好趕到,萬一密柬中果然有什麼使藍公烈面子攸關、難以下台的“難題”,豈非“薄言往訴,逢彼之怒”?火上加油,更加不可收拾。

     喜的是常平适時送來冷面仙子的密柬,且不論密柬内容如何,至少代表着一種書信往還,可證明冷心韻并沒有拒人千裡之外的決絕心意,一夜夫妻百夜恩,藍公烈是性情中人,隻要密柬中多少有點回心複合的意思,藍公烈念在結發之情,自己和樂十方等人再從中加以斡旋,未嘗沒有旋轉乾坤的希望。

     醫聖毒王司徒求等人因未看過白發魔母那封密柬,不知情勢的嚴重又已加深,一見常平趕到,俱都憂戚驟展,心情一松。

     隻見常平滿頭大汗,全身衣服如被雨水浸透,氣喘未定地疾步走入,猛吸一口氣,舉袖拭去額上汗水,向乃師肅然躬身為禮道:“劣徒常平拜見師父……” 又向司徒求等行過禮,雖是長途飛馳,十分匆忙之下,仍不失沉穩氣度,禮數周到。

     天龍老人藍公烈沉聲注目說道:“王屋之行如何?” 常平恭答道:“師母有複函回奉!” 一手探懷,取出用桐油紙包着的密柬,雙手捧着,遞呈天龍老人。

     天龍老人伸手接過,雙眉緊蹙。

     大家的目光都不自制地投向他,望着他幹淨利落地解開油紙包,撕開密柬封套。

     封套除去,是一張精制的“湘妃箋”,遠遠看去,好像滿紙煙雲,血淚斑斑! 大家在緊張得幾乎窒息之下,反而又都将目光避開,有如等候宣判。

     天龍老人藍公烈神色不動,雙目凝光,掃過柬箋上一行又一行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也不肯漏過 “書複天龍堡主藍公烈大鑒:尺素已悉,寸心難明,昔年舊恨未消,今日蕭牆禍起,妖婆尋釁,掐造事端,已請同門聲讨去矣。

    吟風多事,品揚可教,心韻并非木石,君若誠意負荊,請先辦妥三事: 第一:于中秋之會上,當衆宣告天下,昔年欺妻寵妾,出于無心。

     第二:着天風老人領回黑白二婢,發誓系自願下堂求去,永不再進入天龍堡一步。

     第三:承認心韻多年心血所積的成果,天龍堡改名龍鳳堡。

     另請承諾兩件事: 第一:承認心韻所收養之義子、義女,與天龍三徒一女一視同仁,無分軒轾,未來一切權益地位均等。

     第二:鳳兒終身托付品揚,不容任何人僭越,納妾容待後議,吾女絕不屈居别人之下。

     以上數端,如同意做到,心韻既願不計半生蹉跎,凄涼歲月之苦,與君同禦外侮,否則,各不相謀,聽天由命,心韻當以有生之年,貫徹素志,五鳳幫即使創于吾手,毀于吾手,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特此奉聞,言出無改! 王屋冷心韻” 天龍老人一口氣看完,重重哼了一聲,仰天狂笑。

     他面對這些難題,真有哭笑不得之感。

     第一個條件,近乎無理取鬧,因為他是以為冷心韻已死,才另娶黑白雙嬌為繼室,在他的看法,錯在冷心韻,他沒有錯,要他向天下宣告,無異存心損毀他的威名、聲望。

     第二個條件,更是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因為既在妻死繼弦的情況下,豈能厚彼薄此,黑白二人并未犯七出之條,何忍迫她二人下堂?有違情理。

     第三個條件,雖有商量餘地,外附的兩個條件更是事後才須解決的問題,但因以這種方式出之,卻一樣地不能為天龍老人所接受。

     天龍老人藍公烈,堂堂一代武林領袖,禀性剛烈,豈肯屈服于一個婦人,尤其是自己妻子之前,落個“懼内”之名? 不過,由柬中他卻也得到了若幹啟示,了解了一些情況。

    她必然也接到了白發魔母的投書,所以說“妖婆尋釁”。

     “捏造事端”,顯然是不承認白發魔母的指控。

     “已請同門聲讨去矣”,她的同門,當然是天山胖瘦雙魔,想必雙魔早已潛來洛陽,暗中密謀對付白發魔母了。

     弄月老人一見天龍老人神情不善,便知最後的一點微薄希望亦告破滅,沮喪地隻有搖頭暗歎。

     天龍老人振碗一甩,把手中柬帖抛給弄月老人,同時一掌有力地按在桌上,大笑道: “藍公烈三個字,看來面臨考驗了!” 轉向緊張不安的常平一揮手:“去歇着,等下為師或有差遣!” 常平躬身退下。

     這麼久,尚不見四海神乞樂十方回轉。

     司徒求和丐幫四大長老等人心情緊張,都未注意到這一點,隻惑然地看看天龍老人,又看看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強沉住氣,靜靜看完密柬,暗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松弛了一下心情,凝聲道:“公烈兄,依我看,此中大有隐情,必須……” 天龍老人大手一張,目起威棱:“走!必須去王屋當面問那潑婦!” 人已起身離座,向司徒求與四大長老一抱拳,道:“失陪了!” 弄月老人一拉醫聖毒王司徒求道:“我與司徒老兒為你們作個見證:誰有理,就幫誰!” 四大長老和七位分舵舵主紛紛起立,肅然恭送。

     天龍老人領先騰身而起,轉眼間,三位老人便走得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