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於大歸天

關燈
情便難以收拾,然而秀賴又讓他們感到為難。

    於大想通過又四郎的母親讓他們知道,所有的顧慮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統領。

    又四郎确實沒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難。

    當事雙方往往互相揣測,卻都不敢妄動。

    目下一朝公卿,無一人敢對家康出言不恭。

    然而家康對自己的事亦總是緘口回避。

    因此,就連經常與之來往的承兌、崇傳和其他五山長老,也不敢妄自推測家康會受何等官職。

    雖然衆人都知,天下已經握在家康手中,卻還有已故太閣之子秀賴在。

    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對秀賴的态度,便無法輕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憂心忡忡,于是對聰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這些,想讓他打探一下當前宮裡情形,但她又覺良心有愧:這都是我自作主張,真是過于自負了。

    她絕非懷疑家康是否擁有這樣的實力和品德,而是懷疑自己到底有無插嘴的資格。

    於大曾向神佛許願,願為家康獻上自己的性命,她的願望圓滿實現了,她自己卻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總覺得并無資格再有奢望。

     願望都是無休止的欲念所緻。

    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後,便開始誦經忏悔,但忏悔之後,欲念又起:身為母親,我還沒為兒子做一件大事!欲念和自責灼燒着她的心。

    她哪裡知道,這便是母親對兒子永無休止的關愛。

     我的貪欲太深,總是期待本不該期待的東西,真是業障纏身。

    於大深受佛法的影響,她堅信現世的盛衰苦樂,都是過去的惡因善根積累而緻。

    事實也是如此,據她所知,無事例外。

    心中有愛的人,子孫皆得到了榮華富貴,而那些整日裡相互怨恨、争權奪利之人,由于惡業積累,子孫也無不走向了敗亡。

     整個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靜,屋内燈光柔和。

    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決心了。

    ” 阿才把侍女端上來的膳食擺在於大面前。

     “我的臉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決心,便覺得舒坦了。

    ” 阿才笑着點點頭。

    食案旁的於大看起來的确很高興。

     於大與往常一樣,對着飯食雙手合十,卻遲遲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 阿才不答。

    她知道,老夫人興緻勃勃說話時,必會回憶往事。

    這時與其附和她,不如默默聽着,方更能讓她高興。

     “你也是個女人,要好生記着。

    ” “是。

    ” “女人有了夫君,便會愛夫君;有了兒女,亦會愛兒女。

    ”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愛也是惡業? “就是惡業。

    ”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問,馬上道,“關愛兄弟,關愛下人,連養的貓與鳥也愛。

    這種對愛的執著,不知不覺間便埋下了怨恨的禍根。

    我曾經見過因嫉妒發狂而殺死側室的女人,甚至還有因嫉妒而出賣夫君的女人。

    有人因為太關愛自己的下人,殺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為狗打架,去毒殺鄰家的狗……” 阿才認真地點點頭。

    若從這個意義上講,“愛”的确是惡業。

     “阿才,因為愛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别人的孩子,這種關愛便不能成為善根。

    但女人往往會犯這種惡業。

    ” “是。

    阿才銘刻在心。

    ” “不,這不是對你說的。

    我是對我自己說。

    ” “老夫人怎會那樣……” 於大眯着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這般袒護我。

    我要說的還在後頭呢。

    ” “是。

    可是,湯要涼了。

    ” “哦。

    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

    ”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兩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尋常女子,最關愛的是什麼?” “這……應該是兒女吧。

    ” 於大搖了搖頭,“不。

    你不就沒有兒女嗎?” “那……不是兒女,便是夫君了。

    ” “不不,你也沒有夫君。

    ”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愛的是自己。

    ”於大重重說完,把飯食從膝上拿開,虔誠地雙手合十。

     阿才以為於大一時說得興起忘了吃飯,不由微微一笑。

    七十五歲的老夫人,真是長壽。

    世上極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

    許多人往往一過了六十,腦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變得完全像個孩子,僅僅是苟延殘喘。

    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實乃罕見之人,不但說話還那般有條不紊,就連自我規誡,嚴格程度也絲毫不遜于年輕的阿才。

    可她畢竟七十多歲了。

     阿才本來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還沒吃飯呢。

    ”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來,“原來你看到了。

    ” “是。

    您才喝了一點點湯。

    ” “這就已經夠了。

    已經飽了。

    可能是剛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時,吃多了糖。

    ”和往常開心時一樣,於大戲谑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飯,你就老是擔心,我才故意用說教來引開你的注意力,沒想到還是被你看見了。

    ” “老夫人您真……” “把這些東西撤下去吧。

    ” “老夫人真的吃飽了?” “當然,我跟你客套什麼。

    ” “要是您覺得身體不适,得告訴大人。

    ” “那沒用……不,我不喜那樣。

    你告訴了大人,他定會馬上派醫士過來給我開藥。

    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歡吃藥……” 阿才并未往深處想,依言将飯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與往日大大不同。

    用早飯時,於大說院子裡那些枯萎的牽牛花看着礙眼,命阿才去把它們摘掉。

    阿才摘完花回來,見老夫人已經在喝湯。

    當時她沒多想,可晚飯時,她又吩咐阿才去辦事。

     這次是讓阿才去給在家康麾下效勞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經文,“在關原一戰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卻不幸負傷,終于亡故了。

    忠吉說,要把這個送到井伊家。

    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來,你快快給他送去。

    ” 阿才慌忙去送經文,回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