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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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記不起是何時愛上穆穎的。

     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至今依然生動鮮明地飛舞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裡。

     那一年,是九一八事變後的第三年夏天,剛結束了畢業考的我,同往常一般,優閑地來到天津家宅附近的月眉湖畔,倚著豐姿婀娜的楊柳樹,手執著速寫紙筆,正興緻盎然地四方探尋著可以入畫的物景,就是那當兒,我看見了站在我右側前方不遠處的穆穎。

     乍見他時的印象,就是濃郁的文藝氣息。

    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高,卻有著稍嫌削瘦的身形,略微凹陷的兩頰更彰顯了那原本就甚為突出的五官輪廓,還好是那結實黝黑的皮膚證明著他并非“文弱書生”的類型。

     一陣風起,嫩綠溫馴的楊柳與柳枝懷抱下,他乳白色的長衫衣角,有默契、有韻律地款款搖曳。

    而他,恬适地将雙手交握于身後,圓框鏡片後的眼眸正以一種專注而略帶孤傲的光芒看著滿天紅霞籠罩下的湖光粼粼。

     他的長相雖與“俊俏”一字搭不上關系,但,我還是看傻了這幅景象,腦中浮現的就是“玉樹臨風”活脫脫的四個宇。

    是的,雖然俗氣,但唯有此句可以回應。

     我拿起了筆、翻開了本子,屏氣凝神地描繪著他所散發的獨特氣息——帶點悲憤、帶點憂郁,此刻的他或許正想著眼前身陷的時代悲劇,畢竟失掉了東北三省,傷了許多中國人的心。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不知怎地,一向不擅舞文弄墨的我,卻在完成這幅素描的收筆之際,感觸油然地落了辛棄疾這阙詞中的幾句,仿佛,這才算完整,有詩有畫,有感情。

     殊不知是否真有心電感應這回事?!就在我深受感動的心緒下,他竟然移動了視線,調整了焦距,說巧不巧的,就與一旁“偷窺”甚久的我四目相對。

     他沉默依舊,就站在那兒,以滿是疑問的眼神投向我,照理說,我季雪凝再膽大、再活潑,面對此刻的情景也該會有被人逮到的窘态,但,我沒有,我隻是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

     有那麼一刹那間,突來的直覺閃過了我的心間是有關我和他在未來生命中某種程度的交會,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有驚愕、有惶恐,更有令我無法理解的狂喜激動。

     對個陌生人,這等反常的心緒,是十七歲的我從不曾有過,因此,當時的我隻能以驚吓、恍惚來漠視、掩蓋此等的反應起伏。

     直到他翩然離去,我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拍拍裙上的草屑,收拾好畫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還好曉茵今日缺席,否則瞧見我方才的模樣,鐵定笑得三天三夜出不了門庭,這還不打緊,更嚴重的是此事一傳到俞善謙、趙醒仁那班子耳中,豈不壞了我“季女俠”的聲名,雖然仇曉茵是我自小一同長大的姊妹,但,隻要碰上了俞善謙,她就顧不得與我的手帕交情了。

     一想到他們,我又是滿滿的笑意。

     這幾年的學校相處,我、仇曉茵、俞善謙、趙醒仁結成了行動四人組,不論是上課或遊玩,隻要見著一人,其餘三人的行綜皆不需多問,這般純友誼的默契維持了好幾個學年,直到前些時候,仇曉茵和俞善謙正式跨越了界線,成了人見人羨的一對。

     就從這時起,趙醒仁便識趣地自動閃開,而我同曉茵之間也愈來愈有距離,在畢業前夕,這令同學們羨慕的“超級四人組”,已經是半瓦解、半貌合神離了。

     不過,我們仍是為曾經有過的風光驕傲不已。

     在我們四個人當中,就屬俞善謙的功課最行,幾乎包辦了各項學科測驗的獎學金,或許是因為離鄉背井再加上依靠的親戚家境不怎麼寬裕,這個來自東北的青年總是特别的奮發圖強,因此,他的努力與才氣備受校方的贊揚,是人所皆知的模範青年,也是“女”所公認的白馬人選。

     就連一向自恃甚高的我,也承認有動心過的時候,隻不過他總是把親切溫柔的一面給了曉茵,對我反倒是一副冷冷淡淡、無關緊要的神情,這口氣,怎麼說我都咽不下去,于是反擊的方式,就是更積極地與他競争于各項的活動當中,而竟然有幾次硬是把他這“衆所景仰”的風雲人物給比了下去,見他一副受挫折的表情,就足令我樂個不停,隻有曉茵看不下去。

     “雪凝,你好殘忍喔!幹嘛老跟人家過不去,一個女孩子家何苦搶這風光嘛!難怪隻要是男生,都避你遠遠的——”原先以為曉茵是心腸軟,再加上她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才會看不慣我的作風,誰知,那時的她早已傾慕他多時了。

     這一切,隻有耳聰目明的趙醒仁看得仔細。

     “曉茵是朵被嬌寵的水仙,怕俞善謙是力有未逮。

    ”趙醒仁若有所思地說著。

     “曉茵?!俞善謙?!”我從來沒把他們倆想在一起,經趙醒仁這麼一提,我心頭不禁一驚。

     是的,他們站在一塊就是對令人欣羨贊歎的組合,俞善謙的器宇軒昂,曉茵的嬌媚如水,若說有缺憾,大概就是俞家的家世略顯微寒,怕是天津船運大王的仇家根本不屑一顧。

    據我的了解,曉茵上面的哥哥姊姊皆是在仇父的安排下與各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