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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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眉剛離開五○一号病房,一張清豔相宜的容顔上有份掩不住的疲憊和蒼白。

     她拂拂散落在額前的發絲,不能自已地輕籲了一口氣,雖然她擔任外科部門的護士已經三年了,對于各種病人刁鑽的要求和暴躁的脾氣,也早已習以為常和見怪不怪了。

     但這位五○一号病房的老先生的确不好伺候,不但脾氣暴烈,嗓門奇大,更有摔東西、拒絕和醫生、護士合作的毛病。

     季眉每回來巡視他的傷口時,他總是先要來一番長篇大論的詛咒、抱怨和饅罵,才肯讓她打針、擦藥。

     如果她不小心弄痛了他,或有哪一個動作他看不順眼,他老先生的火氣就更大了,一連串夾雜三字經的惡言惡語就像亂箭齊發般疾飛而來。

     季眉面對他的無理取鬧和挑釁,經常都以視若無睹來回應,若非工作理念、職業素養和同情心的支持,她有好幾回都差點按捺不住沖到咽喉的怒焰。

     想想,這位汪老先生會有心這麼古怪剛烈的脾氣,也實在頗有令人同情之處,雖然他擁有令人羨慕的萬貫家财,但,面臨病痛的折磨和生死掙紮緊要之當頭,卻沒有一個親人守護在身邊,伴侶早逝,幾個被功名财祿蒙敝良知的兒女都各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守在垂垂老矣的老父身旁盡一點為人子女的孝道。

     汪老先生心裡那份沉痛和打擊自然不難想見。

    再加上他剛剛才經曆過一次繁複而危險的肝髒切除手術,諸多沖擊讓他領受到人生的無常,在感情受創、尊嚴掃地、灰心沮喪中,他的情緒當然不穩定,喜怒哀樂自然失去控制,所有的痛苦——當然隻有發在他們這些訓練有素、理當逆來順受的醫護人員身上了。

     季眉想到她方才在急怒攻心之下所使用的一招險棋!激将法:「汪先生,你不肯和醫生、護士合作,對我們這些早就對病人的生死麻木的醫護人員來說,是沒什麼好損失的,可是!對你那些急著想分遺産的見女來說!不啻是正中下懷。

    」 汪老先生一聽果然臉色劇變,他鐵青著臉,那雙暴厲的目光像一把緻命的利刃般狠狠地掃向她,他渾身顫動,好半天才惡聲惡氣地警告她: 「你這個令人厭惡、又自以為是的小護士,你敢對我出言不遜,不怕我一狀告到你們院長那炒你鱿魚嗎?」 她的手心裡都是汗水,但她表面上依然談笑自若,她淡淡地聳肩道: 「悉随尊便!反正——我照顧你這樣喜怒無常的病人已經煩不勝煩,累不勝累了,你老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愛拿無辜的我開刀,我也無所謂,反正!」她謹慎地觀察汪老先生的反應,續下猛藥。

    「這本來就是一個權力至上,金錢挂帥的時代。

    」 汪老先生死命地瞪著她,面無表情,喉結上下跳動,病房内的氣氛一時僵硬沉悶的令人感到呼吸困難。

     就在她認為自己的計策失效時,汪老先生突然笑了: 「你這個狡猾的小護士,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裡玩的什麼鬼花樣嗎?」他犀利地盯著她,一臉趣味盎然又帶點老謀深算的表情,瞅著季眉滿臉尴尬的紅暈,一時手足無措,好像當場被人揪住的竊賊一般。

     「喏,你還愣在那幹啥?不是用盡心思要逼我吃藥嗎?」汪老先生揶揄地挑起濃眉說,彷佛十分欣賞季眉的窘迫。

     季眉燒紅著臉,心裡卻暗自籲了一口氣,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藥丸,端著開水,伺候著汪老先生服藥。

     汪老先生皺著濃眉。

    「這是啥鬼玩意的藥丸啊!」 「這是消炎藥,白色那粒則是腸胃藥,你昨天不是直嚷胃痛嗎?」 汪老先生低聲暗咒了一聲。

    「哼,有你們這些伶牙俐齒的醫護人員跟我頂嘴、擡杠,我的胃會健康舒服才怪!」他沒好氣地哼道,又看到季眉手中握著一包白色藥粉,他老先生臉色又變了。

    「這又是什麼鬼藥啊!!一次吃這麼多藥,想噎死我啊!」 「要噎死你,不必給你藥吃,隻要一碗白飯,再拿下你的假牙套就可以了。

    」季眉一時興起脫口而出。

     汪老先生一陣愕然,随即哈哈大笑了。

    「好個反應敏捷的鬼丫頭,可惜啊!可惜,我那幾個不肖子都已經娶妻了,否則!像你這麼聰慧善良的女孩子,我汪敬成頭一個不放過你!」 季眉臉又紅了,她想不到這個暴烈成性、挑剔聞名的汪老先生居然會誇贊她。

    她「受寵若驚」之餘,猶不敢昏了頭。

    「謝謝老先生厚愛,還好——您的年齡已經過時了,更還好——您的寶貝公子們都已成家,否則——我可不敢保證您腸胃的健康!」 汪敬成聞言又是一陣轟然大笑,害季眉不得不趕快找借口逃離病房,逃離汪敬成那雙銳利中又盈滿趣意、喜愛的眼神。

     這場經曆對已經熟悉病人冷嘲熱諷、暴躁不安的她來說,真是充滿了新穎、陌生和驚奇的複雜感受。

     想不到,曾經在商場上叱咤風雲的汪敬成在剛愎冷冽的面具背後,仍有其诙諧機智的一面風采。

     他會這樣冷熱無常,和親友的冷漠現實應該有著深刻的關系吧! 想到這,季眉心中不禁攏上一份寥落、惆怅和憐憫的情懷。

     剛踱步回到休息室,護士長錢佩君見她一臉深思的神情,不禁洞達地笑問: 「怎麼了?瞧你表情那麼嚴肅,是不是五○一那位難伺候的汪老先生又給你氣受了?」 季眉搖搖頭。

    「不是,他今天脾氣還不錯,隻是——」她輕蹙著秀眉,有點難過的低歎了一聲。

    「我替他的際遇感到悲哀,想想看,一個曾經那麼風光耀眼的人,臨老生病了,卻沒有一個親人肯照顧他,伸出關懷的手,也難怪他會受不了,脾氣反覆無常。

    」 「想不到你當了他那麼久的炮灰,居然還能關照到他的感受。

    」 季眉淡淡一笑,有幾分無奈。

    「換作我是他,我恐怕早就挨不過這次手術了。

    也真虧他——也許,是他的尊嚴支撐他活下去的吧!」 「久病無孝子,何況——是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你争我奪的權貴子弟,他那幾個兒女會有這種淡漠現實的反應我自不難理解,如果不是汪敬成尚留有一筆可觀的資産,我敢說——他們連聖恩醫院的大門都不會踏進一步。

    」 「你怎麼這麼笃定?難不成——你對汪家的曆史很熟?」季眉好奇的揚眉問,一面脫下制服,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這陣子她都是值夜班,若非汪敬成晚上的精力過人,照理,她的護理工作可以更愉快順手。

     「你忘了,我先生也是經商的,他們生意人那一套嘴臉和處世标準,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錢佩君雖然十分看不慣她老公那一套「向錢看」的生意哲學,但,當老公雙手奉上大筆花花綠綠蔚為可觀的安家費時,她所有的瞠怨常又為眉笑眼開所取代。

     人生在世,歡樂幾何,還是實際一點才是适應之道,這點錢佩君向來懂得掌握。

     季眉攏攏她那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若有所思的歎息道: 「聽你這麼一講,我真是百感交集,看來,巧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