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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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學期三年禮班的新導師,代替出國進修的上一位導師。

    她像個新生微帶羞怯地站在講台前,也不管學生是否全員到齊,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翻開名冊開始一一點名,鬧哄哄的教室霎時歸于平靜,他背貼着牆悄悄溜回座位。

     點名不久,他心中的疑惑越積越深。

    她發出的聲音清脆,每一次停頓都要花上數秒的思索,才會接續念出下一個學生的名字;每一個動作乍看優雅,實則緩慢;她似乎習慣略低着頭,掀起眼睫探視對方,那生澀的神情,很難和往昔的伶俐形象連結在一起。

     他支着下巴,遊目四顧,每一位同學大都興緻勃勃地注視着程如蘭,唯獨他神經質地搜尋她的異常之處。

    他突然有一股沖動想敲敲大夥的腦門,大聲說出自己的不解——喂,同學們!你們相信她找不到教室嗎? 話來不及說,椅角倒是遭到重重一踹,他前後颠了一下,氣憤地掄起拳頭就要往後揮擊。

    死黨黑面利落地擋住他的拳頭,在他身後低喝:“在性幻想啊?叫你三次了都沒聽到,大家都在看你了啦!” 慢速回身,他鎮定地坐正,無視那些含着讪笑的注目,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應道:“有!” 程如蘭探了他兩眼,沒有停駐太久,也沒多說什麼視線轉回到名冊上,唇畔忽然綻開一抹溫婉的微笑。

    那張不似久經人事的女性羞容,竟使他的心房怦然一跳,雖然嚴格說來?那個笑容并無特定對象。

     他暗咒了一聲,從書包抽出筆記本開始胡寫亂畫,整個早自習都沒有擡起頭來。

     從教師走到教務處大約隻有一百公尺,以安曦現在的感覺有一公裡遠,當然,他以龜速走路功不可沒,因為他希望永遠也走不到那裡。

     “走啊!發生什麼呆?以後有的是時間!”隻有他慢了下來,就有人用傘頭不停戳他的背,現在那個人自行越過他在走廊上笃笃前進。

     那是他奶奶,鎮上的争議人物,年逾七十了,滿頭霜發用黑色發網绾成小包袱,窄長的面龐細紋橫布,尖細的鼻梁本來沒什麼不對勁,但聳立在瘦磷磷的臉骨上就成了小型鷹勾鼻,眉疏眼利,老皮皺縮,褐斑遍布看得到的任何地方,走路搖晃幅度增大,背駝,嗓子尖刮,整體外形毫不猶豫地邁向修煉有成的老巫婆境界。

     除了對教務主任關永昌沒半點好感,他更不希望那個奶奶這副尊容大搖大擺出現在這裡。

     老太太起了什麼雅興到此一遊?當然不是,她是來談話的,對象就是關爺。

     來到這所設備進步新穎的學校,任何笨蛋都會了然,除了不低的升學率,學費這麼昂貴真是其來有自;電五星級廁所、負荷人體工學設計的課桌椅、先進亮潔的休閑活動設備,站在那裡,心裡不由得就起了寒怆感,深覺附近那所法人問津、老舊頹傾的公立職校才是他的歸鄉。

     不過他奶奶有的是辦法,他們家的成員隻有兩個,就是他奶奶和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結束面攤生意的奶奶,是怎麼持續賺錢的? 沒有執照的短期小額放貸!外行人聽了一開頭準是一頭霧水。

     不可思議,鎮上熟頭熟面的中老年人、新來乍到的外鄉人,隻有手頭一時不便,無法從正規管道求援,口耳相傳,他奶奶就成了最佳對像;她的利息比銀行該、比地下錢莊低,除了簽下一張借據,再來就是抵押一件借款人自認為此生最珍貴的身外物,大小貴賤真僞,她再收進床底下一個挂了手掌大的不鏽鋼鎖頭的陳年烏心木收藏箱裡。

    這麼些年了倒沒見老太提案出什麼差錯,坦白說,很少有人對她深沉思索的模樣不敬畏三分的,她人又幹脆不啰嗦,借不借一句搞定,回頭客戶很多,早年曾外祖的當鋪還真教會了奶奶不少訣竅,隻有去年,一個外鄉人借了五萬元之後,在還錢日到期前一晚,舉家落跑,租來的空房一張紙片都沒留下,他奶奶闆着鬼見愁的臉沒說什麼,回家對着抵押品看了老半晌——一直呲牙咧嘴、神經兮兮的黃色雜種長毛狗。

     她用傘柄敲了敲狗頭,狗兒低唔一聲,惶恐地夾着松鼠尾巴伏低趴下,氣焰全消,奶奶歎口氣道:“算了,一群可憐的家夥!” 黃狗被落跑的主人遺棄,就此成了奶奶的随身護衛?并且取了名字——“泥巴”,因為它的嗜好和豬一樣,喜歡找泥地打滾,今天不用說也跟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