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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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

    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

    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

    但這沒有關系。

    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

    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

    奧勃良低頭看着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随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麼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

    但我猜得出來。

    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裡已有多久了嗎?”“我不知道。

    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裡來?”“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

    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

    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

    “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

    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

    是為了使你神志恢複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

    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并不感到興趣。

    黨對表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

    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

    你懂得我的意思嗎?”他俯身望着溫斯頓。

    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

    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

    溫斯頓的心又一沉。

    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

    他覺得奧勃良一時沖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杠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象剛才那麼激動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曆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

    在中世紀裡,發生過宗教迫害。

    那是一場失敗。

    它的目的隻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

    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制造出幾千個來。

    為什麼?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

    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

    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于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于燒死他們的迫害者。

    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

    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黨分子。

    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

    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制造殉難烈士。

    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

    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麼罪名都願意招認,辱罵自己,攻擊别人來掩蔽自已。

    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

    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

    再問一遍為什麼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

    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

    在這裡招供的都是真的。

    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

    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别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沉冤。

    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

    你在曆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幹二淨。

    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登記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活人的頭腦裡沒有你的記憶。

    不論過去和将來,你都給消滅掉了。

    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為什麼要拷打我呢?溫斯頓想,心裡感到一陣怨恨。

     奧勃良停下了步,好象溫斯頓把這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一樣。

     他的醜陋的大臉挪了近來,眼睛眯了一些。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要把你徹底消滅掉,使得不論你說的話或做的事再也無足輕重——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不厭其煩地要先拷問你?你是不是這樣想?”“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微微一笑道,“溫斯頓,你是白玉上的瑕疵。

    你是必須擦去的污點。

    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我們同過去的迫害者不同嗎?我們不滿足于消極的服從,甚至最奴顔嬸膝的服從都不要。

    你最後投降,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

    我們并不因為異端分子抗拒我們才毀滅他;隻要他抗拒一天,我們就不毀滅他。

    我們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脫胎換骨。

    我們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覺都統統燒掉;我們要把他争取到我們這一邊來,不僅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内心裡真心誠意站到我們這一邊來。

    我們在殺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為我們的人。

    我們不能容許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不論多麼隐蔽,多麼不發生作用,居然有一個錯誤思想存在。

    甚至在死的時候,我們也不容許有任何脫離正規的思想。

    在以前,異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時仍是一個異端分子,宣揚他的異端邪說,為此而高興若狂。

    甚至俄國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場挨槍彈之前,他的腦殼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

    但是我們卻要在粉碎那個腦殼之前把那腦袋改造完美。

    以前的專制暴政的告誡是‘你幹不得’。

    集權主義的告誡是‘你得幹’。

    我們則是‘你得是’。

    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反對我們。

    每個人都洗得一幹二淨。

    甚至你相信是無辜的那三個可憐的賣國賊——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我們最後也搞垮了他們。

    我親身參加過對他們的拷問。

    我看到他們慢慢地軟了下來,爬在地上,哀哭着求饒。

    我們拷問完畢時,他們已成了行屍走肉。

    除了後悔自己的錯誤和對老大哥的愛戴以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剩下了。

    看到他們怎樣熱愛他,真是很感動人。

    他們要求馬上槍斃他們,可以在思想還仍清白純潔的時候趁早死去。

    ”他的聲音幾乎有了一種夢境的味道。

    他的臉上仍有那種興奮、熱情得發瘋的神情。

    溫斯頓想,他這不是假裝的;他不是僞君子;他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最使溫斯頓不安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智力的低下。

    他看着那粗笨然而文雅的身軀走來走去,時而進入時而退出他的視野裡。

    奧勃良從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比他大的人。

    凡是他曾經想到過或者可能想到的念頭,奧勃良無不都早巳想到過,研究過,批駁過了。

    他的頭腦包含了溫斯頓的頭腦。

    但是既然這樣,奧勃良怎麼會是瘋狂的呢?那麼發瘋的就一定是他,溫斯頓自己了。

    奧勃良停下來,低頭看他。

    他的聲音又嚴厲起來了。

     “别以為你能夠救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