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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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裡啦。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呵欠,倒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一早、咱們還沒醒,守小支岔的跑上來說,吳縣長來啦。

    大餅張沖出來把我一腳踢醒,我一翻身跳起來,那條左胳膊又酸又疼,大家一個個醒過來啦。

    陳海蜇一拍胸脯兒,說道:“吳縣長有媽勁!老子不用刀,不用腿,隻用一隻手這麼一來就把他打翻咧。

    ”我們也沒空兒理他。

     海那兒停着一隻大輪船。

    一夥兒“黃葉子”,中間夾着兩頂轎,螞蟥似的爬上山來啦,後邊兒跟着一大夥兒咱們這兒的人。

    唐先生吩咐我們道:“你們先别鬧,把他們圍住了;我去跟縣長講話,他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别放他走。

    ”這當兒宮兒裡邊兒猛的有人嚷救命,還有拼命叫着的。

    一個秃腦袋的跑出來嚷道:“陳海蜇在殺人哪!綁着的人全叫他給殺盡了!”那傻爪,殺他們幹嗎兒呀?我們剛想進去攔他,他早已飛似的搶了出來,光着上半身,皮肉全紅了,臉上也全是血。

     “他媽的,我跑進去瞧瞧那夥兒小子餓壞了沒有,恰巧聽見那兩個狗人的在說道:‘吳縣長一到,咱們就嚷救命,跑了出去,非告訴吳縣長殺了陳海蜇那小子不成;就說昨兒死的他殺了一半……’他媽的,這夥兒狗入的想算計老子呢!我跑進去問道:‘想殺老于是不是?’好家夥,他說是的,我倒也不殺他了;他還賴,好小子,要算計人,放在肚子裡邊兒不明說!那還要得?他媽的,我一刀子一個,殺了三十二個,一個也不留下!” 好個傻小子,你聽呀!人家要算計你,還明說給你聽咧。

    真有他的,一口氣殺了這麼多!這當兒吳縣長也跑來啦。

    他一下轎,就跳上旗杆石,帶來的“黃葉子”在兩邊一站——我的哥子也在那兒。

    還有頂轎子裡下來的不是别人,正是翠鳳兒!成!象個姨太大咧!咱們等着瞧!有你的!我可不管誰是誰。

    殺老子我也幹,别說你! 咱們哄的圍了上去。

     “你們眼睛裡頭還有我——還有王法嗎?殺人放火,動刀動槍,比強盜還兇!你們以為人多了我就怕嗎?别想左了,要知道本縣長執法無私,決不容情的。

    青天白日之下,哪裡容得你們這夥兒目無法紀的暴徒……”吳縣長一上台就這麼說。

     他話還沒說完咱們早就鬧了起來。

     “滾下來!” 他怔了一回兒喝道:“你們要幹嗎?在本縣長前面尚且這麼放肆,這還了得!大夥兒不準說話,推代表上來!” 唐先生跑了上去,還沒開口,他就喝一聲兒:“拿下!”早走上兩個小子來,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瞧見翠鳳兒指着陳海蜇象在說什麼話。

    他又喝了聲兒:“把那個囚徒也給我逮住!” “逮你老子!”陳海蜇朝天碰的一槍,跳了出去。

    “誰敢來碰一碰老子!” 咱們往前一湧,合夥兒嚷了起來,馬刀全舉起來了。

    那夥兒“黃葉子”趕忙護住他,拿槍尖對着咱們。

    咱們越往前逼,他們的圈子越來越小,眼看着要打起來啦。

    他們放了唐先生。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叫咱們慢着來,咱們才往後退了一步。

     唐先生在那兒跟縣長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兒!縣長!官!袖管,筆套管,你媽的官! 咱們在底下嚷,鬧,開槍,扔石子上去。

    你瞧,他吓慌了! 咱們的人越來越多啦,全來啦,他們在後邊的盡往前湧,咱們在前面的站不住腳,一步步的往前逼。

    咱們有三萬多人哪!我站在頂前面,瞧得見翠鳳兒,她臉也青了。

    你可不知道大夥兒有多麼怕人哪!咱們是風,咱們是海!咱們不是好好兒的風,好好兒的海,咱們是發了瘋的風,發了瘋的海!她也見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

    笑你媽的,别樂!留神落在咱手裡! 唐先生拿出張紙來,要縣長畫押。

     “不能!你恃衆要挾嗎?這條件本縣長斷了頭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衆亂動起來,我可不能負責。

    ” 我們聽得見他的話,我們明白他的話。

     “殺!”咱們在前面的先嚷,在後邊的就跟着嚷:咱們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過去。

     “你瞧,再過一分鐘,群衆要亂動了!” 那家夥軟了下來,說道:“讓我回去想一想,明兒回複你們。

    ” “縣長,你這分鐘内不肯答複的話,我們可不能讓你回去。

    ” 他真有點氣,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們,末了,還是答應了。

    咱們全跳了起來,自家兒也不明白是為了高興還是為了什麼。

    那家夥跳了下來,“黃葉子”四面護着他,從咱們裡邊兒穿了出去。

    咱們跟在他們後邊兒送下山去,直送到岔頭——咱們是海,他們是船,船是拗不過海的,除非順着海走。

    那隻大輪船開出去啦。

    咱們碰碰的盡放爆竹,直鬧得看不見那隻船了才回。

     咱們又抓了許多人,王紹霖,劉芝先,徐介壽什麼的全給咱們抓了來,挪在土坪子那兒,四面堆着幹劈柴,燒。

    咱們在四面跳,他們在裡邊兒掙紮,叫。

    那火勢好兇,逼得人不能跑近去,隻一回兒就把那夥狗子們燒焦了,燒焦了的人和燒焦了的幹劈柴一個模樣兒! 下半天咱們把那馮筱珊用轎子騙了來。

    那老不死的頂壞,媽的瞎了眼還作威作福的。

    他的小兒子馮炳也跟着,伺候他爹。

    他倆一上轎,咱們就把他的屋子燒了,一家子全給燒在裡邊啦。

    他到了東嶽宮,下了轎,還擺他媽的鄉紳架子,叫他的兒子扶着下轎,一面罵道:“擡轎的怎麼連規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轎子輕輕兒地放下來。

    炳兒,明兒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縣裡去!”擡轎的就是我和麻子。

    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須一摘。

    他一伸手,打了個空,大夥兒全笑開啦。

    馮炳那狗養的不知跟他老子說了些什麼。

    馮筱珊聽了他的話就跟咱們說道:“我馮筱珊讀書明理,在這兒住了七十五年,自問沒虧待諸位鄉鄰的地方兒……”他話沒說完,陳海蜇早就撿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腦門上面。

    腦門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須上面,白胡須染了紅血,可是那老不死的還不死!他說道:“你們既然和我過不去,我也活夠了。

    讓我死在家裡吧!”滾你媽的!咱們跑上去,把他的馬褂什麼的全剝下來。

    陳海蜇早就搶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緞馬褂那副得神的模樣兒!馮炳拼命護着他的老子,給咱們一把扯開了。

    馮筱珊動也不動,盡咱們擺布,瞎眼眶裡掉下淚來。

    别哭你媽的,你想法擺布咱們的時候兒,曾可憐過咱們嗎?咱們不會可憐你的!他的兒子哇的聲哭啦,跪下來求道:“請諸位放了家父,我馮炳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大恩……我馮炳情願替家父受難……”滾你媽的,别裝得那模樣兒!到今兒來求咱們,晚着了!我一腳踹開他,大夥兒趕上來,一頓粗柴棍,學了邵曉村咧。

     咱們綁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樹上,底下架着幹劈柴。

    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繃起一條條的青筋來,嘴裡,鼻子孔裡,眼眶子裡全淌出血來啦。

    往後,舌子,眼珠子全挂了下來,越挂越長,直挂到地上,咱們才燒起柴來。

    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兒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兒地卷了起來。

    烘了半天,他的臉發黑啦。

    咱們繞着他,跳着兜圈兒。

    好家夥,他也有這麼一天的嗎!樹下的葉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裡邊兒去。

     天黑了。

     火是紅的,咱們的臉也是紅的,馬刀在黑兒裡邊兒閃爍。

     碰!碰!一排槍!在外邊兒的人先鬧了起來: “灰葉子來啦!” “什麼?那狗入的縣長不是答應咱們不抓人的嗎?” “殺!殺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槍!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别怕!别逃!咱們有三萬多人哪!” 在外邊兒的盡往裡邊兒擠,咱們慢慢兒的退到東嶽宮那兒啦。

     “殺!” 咱們剛這麼一嚷,他們又是一排槍。

    大夥兒不動了,靜了下來。

     唐先生給抓去了! “隻拿頭兒腦兒,别的人不用怕!站着别動!”我聽得出那是縣長的聲音。

     我擠到外邊,隻見咱們的人一個個給抓去了二十多個。

    唐先生給綁着跪在那兒,他喊道:“幹下去!别怕!咱們是殺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裡熱熱地掉下兩顆眼淚來。

    我想殺上去,可是媽的刺刀鋒在黑兒裡邊發光!他們有一千多拿槍的哪! “誰動一動就槍斃!” 地上橫的直的躺着許多人,黑兒裡邊看不清楚,隻望得見一堆堆的紅血。

    咱們全氣狠了,可是沒一個敢動的。

     “這個是的,那個也是的……”翠鳳兒和我的哥子在那兒指出人來,指一個,抓一個。

    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兒,又找别人去了。

    翠鳳兒望着我笑了笑。

    滾你媽的,我可不願意領你這份兒情! 我們抓去了八十多個人,我算沒給抓去。

     咱們這兒又靜下來了,每天晚上又聽得見寡婦們的哭聲兒!在酒店裡邊兒咱們總是氣呼呼的把刀子紮在桌上面。

    咱們是殺得完的嗎?還要來一次的! 過了一個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傷痕全好了,可是我心裡的氣沒平——我心裡的氣是一輩子不會平的!也不單是我一個,咱們全是這麼的。

     那天,翠鳳兒回來了,和我的哥子一塊兒回來的。

    我的哥子在縣長那兒當了門房,翠鳳兒戴了副金墜子,他們倆是特地來看我的。

    他們一進來,我先把門闩了。

    翠鳳兒一側腦袋,讓金墜子沖着我,望着我笑道:“美不美?”我一聲兒不言語,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來,劃破了她的衫子。

    她吓得包的聲撇了酥兒,睜着淚眼求我道:“馬二哥……”我瞧準了她的心眼兒一刀子紮下去,白的肉裡邊兒冒出紅的血來,血直冒到我臉上,她倒了下去。

    我的哥子剛拔開了門闩,跨了出去,我一刀子紮在他背梁蓋兒上面,他靠着門說道:“老二,瞧爹的臉……”我不作聲,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殺了我的親哥子,殺了我的翠鳳兒,可是我笑開啦。

    那副金墜子還在那兒閃呀閃的。

     現在,桃花又開了,咱們這兒多了許多新墳,清明那天我看到許多小媳婦子在墳上哭,咱們活着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嗳啊,嗳啊,嗳——呀! 咱們都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嗳啊,嗳啊,嗳——呀! 咱們又這麼喝着了。

     可是咱們還要來一次的! 1931年1月2日 作者附志: 春天是快樂的,可是春天是某階級的特有物,它是不會跑到生活在海上的人們的生活中去的。

    他們是老在海上過着冬天的生活的;可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不來嗎?總有這麼的,春天會給他們和他們的朋友搶了去。

    我希望這一天夥計,等着瞧,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