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海上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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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三十多對船隻回來了五隻。

     嗳啊,嗳啊,嗳……呀!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嗳啊,唆啊,嗳……呀! 三百多人這麼唱着去的,唱着回家的隻我們三十多個啦。

    憑空添了幾百沒丈夫的小媳婦沒兒子的老頭兒,老婆兒,沒爹的小兔崽子——天天晚上聽得到哭聲!恩愛夫妻不到冬,他媽的,翠鳳兒好一朵鮮花兒,青青的年紀就變了寡婦咧!她沒嫁給老蔣的時候兒,本來和我頂親熱的,我也頂愛她的;可是,女人這東西嗎,壓根兒就靠不住,三不知的嫁了老蔣了。

    兩小口兒一條線兒拴倆螞蚱,好得什麼似的,倒把我生疏了——天知道,我可哪裡忘得了她!咱們動身的那天,老蔣還和她沒結沒完的談了半天。

    他媽的,誰知道呀,老蔣這回兒卻見了海龍王啦。

     出岔子的三十多對船全是大腦袋蔡金生的,咱們這兒的船多半是他的。

    咱們這兒隻這麼大一塊地方兒,四面全是海,來回不到八十裡地兒。

    他簡直在這兒封了王,誰敢沖着他出一口大氣兒?公倉是他的,當鋪子全是他開的,十八家米店他獨自個兒開了十五家,酒店又多半是他的。

    咱們三萬多人,曬鹽的,捉魚的,哪一個不吃他的,喝他的。

    他要咱們死,咱們就得死!巡官,緝私營,誰不奉承他?他家裡還養着二十多個保镖的,有幾十枝槍呢!那狗入的鄉紳,馮筱珊,村長邵曉村他們也是和他一鼻孔出氣的。

    他們家裡不說别的,就女人,大的小的,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

    咱們的姑娘,隻要他們看上了,就得讓他們擺布。

    誰敢哼一聲兒,回頭就别想做人!媽的馮筱珊那老不死的就是刁鑽古怪的鬼靈精兒,專替他們打主意。

    媽的這夥兒囚攮的咱們三萬多人沒一個不想吃他的肉! 我回來了五天,沒一天沒人哭到大腦袋家裡去,向他要錢養老。

    你猜那狗入的怎麼着呀?幹脆把人家摔出來!李福全的媽就給摔傷了腰,躺在家裡,瞪着眼兒幹哼唧。

    咱們半條性命在自家兒身上,半條性命在海龍王手裡邊兒的替他捉魚,讓他發财,翻了船死了,扔下一大堆老的,小的,他一個大也不給,叫咱們心裡邊兒能不把他恨到了極點嗎?咱們還算是好的,還有他們燒鹽的咧。

    你們知道鹽是怎麼來的呀?有的是燒的,有的是曬的。

    一隻蘆席編的搽了濕上的大鍋子放在那兒燒,鍋子裡邊兒是海水,燒鹽的光着身子,一個心兒瞧着鍋底,一漏就得讓人家擡着往火裡送,把手裡邊兒的濕土按在那兒了才能出來。

    你說呀,幹這營生的誰又說得定什麼時候死哪!曬鹽的也要命,一天天的海水,一天天的太陽,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曬成了這麼二百多斤鹽,他媽的公倉不開——公倉已經好久不開了!這幾天米店不賒賬了,說是沒米啦。

    他媽的,沒米?那夥兒狗入的吃什麼的呀?左歸右歸還不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再這麼過一個月,誰也别想活得了! 可是,也有說他好的人,我的哥子就是一個。

    咱們倆雖說是一娘養的哥兒,可是我就和他合不上來。

    他是在大腦袋家裡當聽差的,早就娶了媳婦;我不和他在一塊兒住。

    那天我跑到他家去。

    他跟我說道,“老二,你說呀,他媽的那夥兒家夥,平日吃老爺的,喝老爺的,就不替老爺着想。

    這回老爺翻了這許多船,還哭到他家裡去要養老錢。

    死了不就結了?還要什麼撫恤?今兒石榴皮的媳婦來過了,我說老爺的心眼兒太好,壓根兒就别用理她。

    ” 這話你說我怎麼聽得進去,又要跟他擡杠兒啦。

    我的嫂子還說道:“那小媳婦子,人不象人,也守寡咧!那天我向她借條裙到前村喝喜酒去,她左推右推,歸根兒還是不肯。

    今兒做了寡婦,我才痛快呢!”我礁着她那副高興的模樣兒,那張勢利臉,就一股子氣勁兒往上冒,想給她個鍋貼。

    人家死了丈夫,她心裡邊兒才痛快呢!我剛要發作,她又說道:“幹脆給我當婊子去就得啦!沒錢守什麼寡?”她冷笑了一聲兒。

    “死了倒幹淨呢!她也象守寡的嗎?誰希罕她活着?誰又把她當人呀……” 我一股子氣勁兒直冒到腦門,再也耐不住了。

     “滾你媽的!誰是人誰又不是人?大腦袋算是人嗎?你這娼婦根也象是人嗎?”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

     她先怔住了,我氣呼呼地往外走。

    她跳起來就罵,趕了上來,給老大攔回去了。

     “别撒你媽的潑!老大怕你這一套兒;我也怕你嗎?我怕得了誰?” 她一推老大,還想趕上來。

     “你來?”我亮出刀子來;我殺人殺多了。

    “你來,老子不宰了你!” 那潑辣貨還是拍手頓腳的一個勁兒罵,我也不理她,揣上刀子走我的。

    那天晚上好月亮,不用摸着黑兒走。

    我跑到小白菜那兒喝酒去,黃泥螺也在那兒。

    咱們真的沒地方兒去,不是逛窯子,就是上酒店,總得喝得愣子眼兒的,打架淌了血才回來。

    有錢鬥紙花,沒錢的時候兒就幹瞧着人家樂;除了,這叫咱們怎麼過活?錢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眙着眼幹發愁,還不如灌飽了黃湯子,打一陣子,紮一刀子,淌點兒紫血就完咧。

     過一回兒,陳海蜇也來了。

     小白菜生得白奶白胸膛, 十字街上開酒坊; 老頭兒現錢現買沒酒吃, 我後生家沒錢喊來嘗。

     小老兒肚子裡邊氣沖火, 酒壺摔碎酒缸邊; 我年輕的時候兒沒錢喝白酒, 如今人老珠黃雞巴不值錢! 他這麼唱着進來,大夥兒全叫引笑了,他也咧着嘴傻笑。

    “喂,小白菜,給拿酒來!”他在我們的桌上坐下了。

     “嘻,你這人,欠了三千六,今年還沒見過你半個子兒咧。

    ”小白菜來了,賣俏不象賣俏,半真半假的白着眼兒。

    “咱們這兒不賒酒給窮小子!” “老子今兒不單要賒你的酒,還要賒你的窟窿咧!”他樂開了,跟左手那邊兒那個小老頭兒說道:“王老頭兒,你說,這話對不對?” “嗳……嗳……”王老兒樂得合不上嘴來,一個勁兒嗳。

     “嗳你媽的!還嗳呢!誰跟你鹹呀淡的!小白菜,快拿酒來!” “蔡老闆說的,你的鹽闆早就完了,不能再賒給你。

    ”小白菜回身走了。

     “滾他媽的老闆!真的行不行?” “不行。

    ” “成!瞧老子的!”他亮出刀來,嚓的聲兒插在桌上。

    “行不行?” “你瞧,跟你說着玩兒的,就急得這個模樣兒了!”小白菜趕忙拿出燒酒來,把笑勁兒也拿出來。

     陳海蜇一條腿踐在凳上,一口氣兒喝了半杯,往桌上噔的一拳。

    “蔡老闆!他媽的,多咱老子不割下他的大腦袋來當酒杯!誰擱得住受那份兒罪!半年不開倉了,米店不賒賬了,連小白菜也扭扭捏捏的了。

    臊他媽的,簡直要咱們的命咧。

    老馬,你說呀,誰又活得了?咱們燒鹽的,曬鹽的先不提,你們捉魚的活得了嗎?你瞧,你瞧這遭兒死了二三百人,扔下一大嘟噜小媳婦子,小兔崽子,老婆子、老頭子,大腦袋他媽的出過半個子兒沒有?”他一回頭在王老兒肩上打了一下;王老兒往後一坐,差點兒往後跌了個毛兒跟鬥。

    “就說你們莊稼人吧。

    你們活得了嗎?那媽的邵曉村,鬧什麼沙田捐呀,雞巴捐呀,就差睡姑娘,生兒子沒要捐——他媽的,反正是要咱們的命罷咧。

    ” “可不是?咱們小百姓準得餓死咧。

    這年頭兒,我也活了六十多年了,就沒碰見過這種年頭兒!狗急跳牆,人急造反,我老頭兒也想造反咧。

    ”王老兒也拍了下桌子,氣呼呼的,那神兒怪可笑的。

     誰又不想造反呀?真是的。

     “再這麼過一個月,大夥兒再不造反,他媽的,我就獨自個兒子!老子不希罕這條命!”你瞧那神兒!說着玩兒的呢!真會一下子造起反來的? “别說廢話啦,明兒晚上的事兒怎麼了?”黃泥螺問他道。

     “成!有四十多人——喂,老馬,你幹不幹?” 我明白準是運私鹽到縣裡去。

     “是帶‘私窩兒’上縣裡去嗎?” “對!” “幹!殺人放火我都幹!我有什麼不幹的!”我把酒杯往桌上一砸,說道:“明兒要再碰着‘灰葉子’,他媽的,咱們就拼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反正是活不了!” 你明白的,灰葉子就是緝私營。

    他媽的,大腦袋那狗入的,這兒故意按着公倉不開,又不許人家運“私窩兒”,怪不得縣裡的鹽賣這麼貴。

    那囚攮的隻知道獨自個兒發财,就不管人家。

     我喝得舌頭硬撅撅的才跑出來;陳海蜇還在那兒跟小白菜胡鬧,一定要賒她的窟窿。

     山歌要唱偷私情, 喝酒要喝紹興陳, 摸奶要摸十八九歲牡丹奶, 親嘴要親彎眉細睛紅嘴唇。

     紅嘴唇來由挈腮, 又貪花色叉貪财; 貪财哪有貪花好? 野花香來夜夜開! 我嘴裡邊兒這麼哼着往窯子那兒跑,剛拐彎跑進那條太平胡同,隻見前面有個穿西裝的小子。

    我是想到小金花家去的,他媽的,誰知道那小子也在那兒停住了,側過身來敲門。

    他媽的,果然是邵曉村——我早知道除了邵曉村那家夥,就沒人穿西裝的。

    他敲開了門進去了,一回兒門呀的又開啦。

    出來了大餅張。

    他嘴裡咕嚷往胡同的那邊兒走去,也沒瞧見我。

    好小子,給攆出來了!我不高興到别家去,一回身就走。

    我可真有點兒喝多了酒,眼珠子也有點兒蒙蒙糊糊地瞧着前面一棵樹,還當是邵曉村了——媽的,你瞧,那家夥嘴上養着一朵小胡髭,架着眼鏡兒,一張瘦臉瓜子,兩隻烏眼珠子在眼鏡兒後邊兒直沖着我咕噜咕噜的轉。

    滾你媽的!我一刀子紮去,正紮在他臉上。

    他嚷也不嚷一聲兒。

    我的刀子雪亮的在黑兒裡邊兒哆嗦,哪裡有什麼邵曉村呀! 我拔了刀子沿着海灘往家走,大月亮正在腦袋上面,照在海上直照幾裡遠。

    遠遠兒的有幾隻刁船在那兒,桅杆就象是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影子在水面一晃一晃的象蛇。

    浪花兒盡往沙上冒,嘩嘩的吐白沫兒。

    月亮在我的後邊兒,影子在我的前面;月亮跟着我,我跟着影子——嘻,媽的,你瞧她老比我快一步兒!一拐彎,我轉到山根那邊上,隻見一個影子一閃,咚的一聲兒。

    是誰跳了海啦!多半是死了兒子的老婆兒。

    我一扔褂子,一聳身往漩渦那兒鑽去,我抓住了那家夥的發兒,扯了上來。

    是翠風兒!我讓她平躺在沙灘上面;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平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

    我往她身上一陣按,她那軟軟兒的身子一我按着按着,她給我按得胸脯兒一高一低的,氣越喘越急,腮幫兒也紅啦,我自家兒可按得心裡邊兒有點兒糊糊塗塗的啦。

    還好沒喝多水,她哇的一聲兒醒過來了。

    她坐起身來,望了望我,哭起來啦,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