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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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病了。

    抱在手裡,輕極了,一點不費力。孩子的腦袋一天比一天大啦。隻幹哭,沒眼淚。眼珠子隐在眼眶裡,瞧爹。他心裡急。他聽着他的哭聲——他的哭聲一天顯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兒有好幾個晚上沒好好兒的睡了。

    飯是要吃的,錢已經從哥那兒借了不少,姐夫那兒也借了,又沒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沒人管。成天的想着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顆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沒回來。

    他帶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兒,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電鈴。大鐵門上開扇小鐵門,小鐵門上一扇小鐵窗開了,一顆巡捕腦袋露出來。

    “對不起,翠娟在不在這兒?”

    “沒有的,什麼翠娟。你找誰呀?”

    “新來的一個傭人,不十分高,長臉蛋的。”

    “可是在二少爺房裡的?”

    “對啦!”

    那巡捕開了門讓他進去,叫他等一回兒。他暗地裡叫了聲天,覺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牆上歇着。不一回兒那巡捕走了出來,問他道:

    “你姓什麼?”

    “姓林。”

    “翠娟說他沒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錯人了。這裡的翠娟沒有丈夫的。走吧!”

    他隻得跑了出來,站在路上。他等着。他想等她出來。

    “爹,媽呀!”孩子的聲音像蚊子的那麼細。

    “别哭,媽就來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沒吃飯,望着孩子發愁。孩子不會哭了。他踱着,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阖。

    “寶貝!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再叫了聲兒:“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着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踱到這邊兒,看到紙糊的格子窗,窗外靜悄悄的。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着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門裡邊那間屋子從天窗那兒漏下一塊模模糊糊的光來,踱到這邊兒,看到那紙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闆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條又酸又麻的胳臂托着腦袋,揪着頭發,哭了。

    他盡坐在那兒,泥塑的似的。傍晚兒,他把孩子裝蒲包裡邊,拎了出去。回來時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饽饽鋪子,那家老虎竈,拐彎,進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裡有人打牌,有人滾銅子……第八家,門上鬥大的财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個窟窿,跨到自家兒家裡——空的,隻有他一個人。門也不帶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來啦,紅着眼珠子,扶着牆,嘔着,摸到自家兒門口,推開門跨進去,絆在門檻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嘴犄角兒噴着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來,便打起鼾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