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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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記得麼?”芷華道:“不記得了。

    ”推事道:“這不過十多天裡的事,你腦中總該有些影子,怎能不記得?仔細想想。

    ”芷華暗自尋思,自己曾聽龍珍告訴她下毒的日子,是在星期六夜裡。

    因為她預料星期六晚上,景韓或者要出去,所以預備在那天下手。

    哪知到了星期六,景韓不但早早出門,而且經夜未歸,她才很從容的辦妥了。

    如今堂上诘問日期,自己哪能說出正确月日?隻可供星期六了。

    想着便道:“我實在記不得日子。

    不過還記得那日是個星期六。

    我掩進公司下毒的時候,已然天明許久,那已算是星期日的早晨了。

    ”祁玲和景韓聽了俱是一怔,心想芷華所說,竟自完全不錯。

    自己到旅館開房間的日子,恰是星期六晚上。

    星期日中午才回公司。

    自始至終,就隻有十多點鐘未在公司看守。

    難道恰在那時候出事?聽芷華這樣說法,莫非真是她下的毒麼?我們以前疑惑龍珍,而龍珍除卻在淑敏死後偷走外,并沒尋出别的破綻。

    如今芷華竟把日期都說得真切!兇手到底是誰?真叫人迷離倘恍,無法斷定。

    不表那時祁玲景韓也猶豫起來。

     那推事聽了芷華所供,就令法警取來個月份牌,向前翻了翻。

    才證實景韓所說離開公司的日期,恰是星期六星期日之間。

    不由點點頭,又問道:“日期你既然記得,那麼買毒品和配鑰匙的地方,一定也能想得出來。

    你再用用腦筋。

    ”芷華道:“這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想了。

    因為買毒品是洋車夫黑夜裡領我去的,配鑰匙又是串街的小銅匠,我根本不知他們在哪裡,怎能想呢?”推事又道:“那姓邊的現在哪裡?你可知道?”芷華道:“他在一年前早就失蹤了。

    ”推事又道:“你在那姓邊的抛棄以後,可曾另外又交過情人。

    ”芷華道:“堂上問我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若還有情人,現在怎能把性命看輕,前來自首?”推事聽了,怔了一怔。

    他原來疑惑芷華因與白萍并未正式斷絕,慮有後患,才起意謀殺的理想,已被芷華一語推翻。

    因為芷華若因此意謀殺白萍,即便作出比誤殺淑敏更為重大的事,她也不會自首。

    豈有為情人能作出這樣事的,反而舍得犧牲生命抛下情人呢? 推事想了想,又問道:“你對于謀害的事,算是完全承認了。

    再問你一句,你在公司下毒以後,直到自首那天以前,中間曾在什麼地方居住?”芷華道:“我在天津北京兩處跑着,并沒準地方安身。

    ”推事道:“你是住旅館,還是住朋友家呢?”芷華道:“這一節堂上更不必問了。

    我也知道把所住的地方說出來,沒有什麼關系。

    但是罪刑我已一人承當了,何必又給旁人添麻煩。

    堂上無論怎樣詢問,我也不能說出來。

    ”推事沒法再問,看時間業已不早,方要吩咐将衆人還押退庭。

    這時白萍忽然走上一步,向上面鞠躬道:“請問堂上,我可以和芷華說幾句話麼?”推事因為想從他們的言語間深研案情,便允許道:“你倘要說關于本案的話,自然可以說的。

    若是沒要緊的閑話,就可以不必。

    ”白萍又鞠躬道:“在這時候,當然不能叙閑話的。

    ”說完便轉臉向芷華道:“芷華妹,你和我雖然在近年經過很多風波,但是咱們精神上的交誼,仍然不斷。

    我的知道你,比知道我自己還加深切,你萬不會謀害人。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隐情。

    而且方才你對堂上供述的話,雖然不明真相的人,聽着也很在情理,但是我這局中的人,可知道你有很多地方故意說謊,要把自己的罪證實。

    我固然猜不出你為什麼這樣?卻敢斷定你是為别人才犧牲自己的。

    至于為誰?我也不敢說。

    可是便為我也說不定。

    芷華妹,我勸你不要如此執迷,趁早說出實話,好叫官府另緝正兇,給淑敏報仇。

    你又何苦作這傻事?擔這惡名呢?”芷華聽着先是咬牙低頭,沉默無聲。

    及至白萍說完,她并不作答,倒向推事道:“我的罪是否真實,自有法律判斷。

    況且該供的話已供完了,現在何必再多費無益的口舌,請堂上快叫我還押吧!我不願和他說話。

    ”推事道:“法庭上原是可以對質的。

    這案子雖然情形特别,你和他不能成為對立的原被兩告,但對于案情分辨一下,也是該的。

    ”芷華一聽推事的意思是要她回答白萍,不由怔了一下,忽然面上現出笑容,向白萍道:“林先生,到這時候,還假仁假義,裝給誰看?有得現在這樣慈悲,當日你别把我送給姓邊的壞人好不好?你既趁着我一時的失足,用借刀殺人的妙計,害了我的終身,現在再說多少好話,難道我還感激你麼?”白萍道:“芷華你太固執了。

    怎還說這種違心話。

    邊仲膺是多好的人,怎能說壞?隻為你的念舊太深,悔過太甚,所以在我走後,竟跟他決斷了。

    否則你和他真同居下去,他愛你比我深,性情又比我厚。

    你怎能……”芷華不等他說完,已冷笑道:“你這才是違心的話呢。

    ”說着又向堂上和旁聽席一溜秋波,道:“世上竟有男子這樣贊美他妻子的奸夫,請問是人情麼?”這時旁聽席上的人哄然一笑。

    白萍不由紅了臉,頓足道:“我明白,你這是安了必死之心了。

    ”芷華又高聲道:“我很懂得,你是因為這案子發生以後,外面社會上都攻擊你愛情太濫,心意不堅,才惹出這禍事。

    你恐怕日後不好作人,所以在堂上弄這做作。

    好叫别人知道你是多情多義,借以恢複名譽。

    其實你想錯了。

    這樣不見得有用啊!”說着喘了喘,又繼續道:“你不要再說沒用的話,誇贊妻子的情夫,已夠不近人情了。

    我有謀害你的實迹,你還替我辯護,難道因為你一句話,旁人都認我未曾謀殺。

    堂上也判我沒罪麼?你也明知這個道理,才樂得送給我這空人情,叫旁觀的留些好印像。

    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

    姓林的,你别貓哭老鼠,裝假慈悲,反正我既自首,案子也快結了。

    你預備着出去,再尋個愛人享樂去吧。

    ” 白萍聽着更明白,她死志萬分堅決,所以竭力侮罵自己,叫堂上看出她的狡毒,證實她的罪狀。

    雖然被她罵得面上萬分難堪。

    但心中卻是凄惶非常。

    也想不出一條挽回的方法,急得又頓足道:“芷華,你太豈有此理了。

    無論你怎說,我總是知道你的。

    ”芷華高聲笑道:“你知道我什麼?”白萍道:“我知道你絕沒有殺人的事。

    這回自首,一定另有原故。

    ”芷華呸了聲道:“少說吧,現在你又知道我了。

    想當初咱們結婚以後,你也常說知道我專心愛你。

    但是以後我又結識了邊仲膺。

    你在沒發現以前,能知道麼?能想得到麼?”白萍聽她這樣駁诘,本來自己當初沒發現她和仲膺的秘事以前,絕不知道也想不到她會有那樣行為。

    由此說來,自己當日在同居時,尚不能預知她的偷人。

    何況如今離别已久,又怎能确定她不會殺人呢?想着隻有張口結舌,無語回答。

     芷華又笑道:“得了,林先生。

    你是根本不了解我的。

    現在我殺人償命,算得着最後的歸宿。

    再不受命運撥弄了,也算逃出了你所定報我的計劃以外。

    你無論如何是沒有罪的。

    并且關于我的事實,傳播出去,人們都可以知道你的前妻并非無故受你抛棄,而是我的自取。

    你那壞名譽也可以洗刷下去,再不緻受人譏笑。

    依舊能在社會上作事,毫無阻礙。

    又何必還裝這假惺惺呢?”白萍這時對她又是憐惜,又是氣惱,又是傷感。

    滿心是話,卻一句說不出來。

    芷華又道:“我很抱憾,下毒錯把淑敏害死。

    倘若能殺了你,我自然也要随着自殺,大家死個幹淨。

    既莫留你在世上享樂,也别剩我在世上受罪。

    冤銷恨解,一了百了,多痛快呢。

    可恨天不随人願,錯害了淑敏,叫我也将性命補報了她。

    林先生,這世界上盡你一個人樂了。

    我現在已沒有恨你的心。

    莫說你還這樣昧着良心替我開脫,便是你以淑敏未婚夫的資格,對我怎樣攻擊,我也不會把你拉扯到裡面的。

    ”芷華說到這裡,推事已令停止這不能成為辯論的論辯。

    吩咐退庭,改期再訊。

    芷華白萍祁玲一幹人俱都分别還押。

    式歐也和式蓮出了法院。

     二人在未來法院之先,原預料在過堂後便可明白真相,卻不料結果更糊塗了。

    式歐因芷華當庭揭破他昔日癡心追求的隐私,雖然他明白芷華是故意污蔑,但對她追求過,總是真的。

    而且同着式蓮的面兒,更覺慚愧。

    式蓮在路上不住咨嗟歎息着,向式歐道:“我和芷華有師生之誼,姐妹之愛。

    相處幾月,真比骨肉還親。

    但是今天的芷華,好像不是當日的芷華了。

    神情态度,完全改變。

    哪還有一些當初的柔婉和藹?而且她所說的話,也很離奇。

    對白萍是那樣狡展,對你又那樣誣蔑,居然不顧廉恥。

    但是原因隻在你們不信他害人,這是什麼道理?”式歐怔了半晌道:“我想芷華許是害了神經病,要不然何緻如此?你看她的言語動作,還有當初絲毫樣兒麼?”式蓮道:“方才在堂上,她說你曾追求過她。

    隻幾句就封住你的口,你為什麼不分辨呢?”式歐悄然道:“我不能瞞你,當初她住在我家的時候,我的确曾向她求過愛的,但是她當時就拒絕了。

    我因為感覺以後相見兩下難堪,才離家到天津去。

    及至在天津和她重遇,又蒙她救我出難。

    我就隻剩下感激敬慕,再沒一毫私念了。

    ”式蓮道:“這是我意料中的事。

    像芷華那樣貌美性柔的女子,哪個男人見了她能不生愛情?你的話我也很信。

    現在你的心裡,隻有我一個,再沒有餘地容别人了。

    不過你方才在堂上的态度,實在不大好。

    隻那樣忸怩着閉口無言,叫推事真信了芷華的話,把你替她辯護的言語,都當作别有用意,豈不完全失效了?”式歐道:“芷華今天也真奇怪。

    她那樣強辭奪理的,竟把白萍和我的許多的話全駁倒了。

    看推事的情形,似乎很信她是兇手。

    ”式蓮道:“堂上的口頭分辨,還不關重要。

    最厲害的是真憑實據。

    白萍房裡的暖瓶裡毒物,局中人全都知道。

    至于那茶壺中也有毒物,何以沒人曉得。

    而經芷華說出之後,方才發現。

    在推事心裡,一定認為這是最大的線索。

    而且在淑敏被害以後,大家全決定兇手下毒目的是在白萍,淑敏是枉死的。

    如今芷華所供,又恰恰合于這種拟料。

    所以莫怪推事疑她确是兇手,恐怕社會上也是一樣看法。

    便在我們推斷,也真沒法反證她不是兇手。

    試想她若未曾偷進公司,怎能知道茶壺中有毒藥,這還是開脫的說法。

    再深一層,那茶壺中的毒藥,既未曾被淑敏飲用,也未被旁人發現,那就隻有下毒的人能知道了。

    人家不疑她還疑誰呢?再說芷華還有個最吃虧的地方,便是她當日另有情人。

    咱們若是局外人,知道她在和白萍同居時,另外還有個邊仲膺,也未必不把她當作淫婦。

    這二字印入人的腦裡,便要連帶想到殺子報的王徐氏,大劈棺的田氏,以為逢淫必狠,什麼事都作得出的了。

    ”式歐道:“這樣說,芷華可不太危險了?”式蓮道:“在咱們看是危險。

    在她自己,或者正願意危險。

    不見她正在費盡心機,費盡唇舌,堅決地求死麼?”式歐歎道:“倘然她要是兇手,就算和我有殺妹的仇怨,我也沒法救她。

    但是倘如裡面别有隐情,咱們看着她冤枉抵罪,良心上可真下不去。

    别忘了咱們都受過她的好處,姻緣也是由她成全的啊。

    ”式蓮道:“據我看,這救她的一線希望,也是案中的唯一疑點,就是龍珍的失蹤。

    我們雖然不能斷定真相如何,龍珍是否有關?但總應該竭力尋覓她。

    隻要把她尋着,也許對這案情能有極大的幫助。

    倘能查明龍珍失蹤是另有原因,對淑敏的被害毫無關系,那也就可以證明芷華害人是實。

    我們為淑敏的原故,也隻有聽法律的裁判。

    不必為她着急了。

    ”式歐聽了,也深以她的意思為然。

     當時到了家中,便設法探訪龍珍的蹤迹。

    到次日再看報紙,上面把昨日法庭審訊經過,記載得一字不遺。

    論調上幾乎一緻把芷華當作害淑敏的兇手,卻承認她似乎帶些神經病。

    至于對白萍卻一緻譏諷,說他替殺人有據的芷華辯護,和當日把愛妻奉贈情敵,是一樣不近人情的事。

    凡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匿,因而窺知他定然别有用心。

    何況他和芷華恩義早絕,淑敏是他的未婚妻。

    芷華害了淑敏,便是他的仇人。

    怎能毫無心肝,袒護殺妻之仇呢?式歐看了,便知芷華已經落到難以挽救的地步。

    雖然輿論不能影響法律,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法庭上的意見,未必不和大衆相同,于是心中更覺代為危急。

    再過一日,白萍祁玲景韓畏先,都已得法院允許,覓妥實鋪保釋放出來。

    式歐更明白不好,料着法院必已認定芷華是正兇,才把無幹的人釋放。

    而且也必把龍珍的失蹤看作無甚關系,否則必不能連畏先一同釋放。

    這種道理,雖然尚未定案,已可看得出來了。

     白萍祁玲等從法院出來,回公司看了看,便跑到張宅,和式歐見面。

    衆人相對歎息,一面悲悼淑敏,一面惋惜芷華。

    祁玲這時被良心驅使,再忍不住,就把當日自己怎樣為愛護淑敏,要成就她和白萍的婚姻,所以先設法把看護白萍的芷華誘惑出來,使她與仲膺一同遠去。

    繼而又用盡心計,叫龍珍和畏先成為夫婦。

    滿打算替淑敏掃除一切障礙,便可以實現美滿姻緣,不想結果竟發生這樣慘劇,反送了淑敏的命。

    自己實覺虧心。

    那日在法庭本想把這些事都說出來,但因我不信芷華是殺人的人,推事又注意她和邊仲膺的事,倘若我說出近兩月以前芷華尚與邊仲膺在一處,恐怕對她更不好了。

    白萍歎道:“過去的事,我都不敢想了。

    現在誰都沒罪,便是殺人的也沒罪。

    罪全在我一人身上。

    我真像外面所責罵的,愛情太濫了。

    雖然我和龍珍相交,是在與芷華決絕以後。

    愛淑敏也在聽龍珍假說業已嫁人之後,并沒同時愛過兩個人,也沒對一人負心。

    可是我在受芷華的刺激以後,便該按原來主張,永世作孤獨的人,再不與女子接近。

    又何緻有這些糾紛。

    就近處說,我若不與淑敏相愛,她哪裡會被害呢?如今我是覺悟了,芷華絕不是兇手。

    龍珍也不能一定說是。

    即使确實是那一個人,我對她也不發生憤恨,因為我承認淑敏是自己殺的。

    倘若芷華真個抵罪,我也承認是我害的。

    我隻有一死才對得住人,對得住自己。

    ”衆人聽白萍言語慘厲,而且見他神智失常,連忙竭力勸慰。

     式蓮道:“林先生你錯了。

    自殺又對得住誰?難道你一死就心安了麼?”祁玲也道:“林先生,你不要向短處想,式蓮的話一點不錯。

    即使一切禍事全起于你身上,你也該設法弄個水落石出,才算對得住死的活的。

    ”式蓮道:“為今之計,我想關系還在龍珍,咱們應該尋覓着她,才能明白。

    ”祁玲道:“不錯,我仍是疑心她。

    第一次我和景韓到銅器鋪打聽的時候,鋪中人雖然沒說出訂制鑰匙的人的相貌,但經我把龍珍的面容服色一說,鋪子的人立刻就将那鑰匙的圖樣拿出來。

    可見是龍珍去定制的無疑。

    但是這個鋪子的人到了法庭,又說完全不記得去定制的女子是什麼樣兒,而且連制成的鑰匙也并未取去,真是可疑。

    再說在淑敏死的早晨,我親眼看見龍珍提着小包走出去的。

    若說沒有她的關系,為什麼從那日就失蹤不見了呢?現在最好設法尋着她,才可以判斷真相。

    不過她連一點兒形迹也沒有。

    北京地方又這樣大,已經沒法去尋。

    何況她又未心在本地呢!”式蓮道:“官面上已經下令捉她。

    她若躲的不密,恐怕早已被拿着了。

    所以我們尋她必得另想個方法。

    ” 大家正然說着,忽聽院中有人喊道:“有誰在家裡?”接着又喊式蓮。

    大家都聽着聲音耳熟,方覺一怔。

    式蓮已縱步飛跑出去,才到了院中,已大叫道:“龍珍姐回來了。

    ”衆人聞言一哄而出。

    式蓮已指着二門旁道:“龍珍姐。

    還有……。

    ”衆人向前一看,果然是龍珍,仍穿了原身衣服,站在那裡。

    身後卻站着邊仲膺。

    内中除了白萍看見他們,反倒怔在那裡,其餘都走将過去。

    式歐叫道:“錢太太請屋裡坐。

    ”龍珍搖頭苦笑道:“不必。

    張先生你要知道我是殺你妹妹的仇人。

    ”祁玲道:“有什麼話,也上屋裡說去,怎能在院裡呢?”龍珍道:“無須乎。

    我現在才從關外來,本打算立刻到警察廳或者法院去,但因為不知道芷華投案的真相,所以先來問一聲。

    你們隻告訴我一句就夠。

    報上所載的都是真麼?”祁玲拉住她手道:“咱們還是上屋裡細談。

    走吧走吧。

    ”說着就連龍珍帶邊仲膺全擁到房内,白萍才在後面随進去。

     祁玲自知這時惟有自己是最适宜詢問的人,便讓龍珍坐下道:“妹妹,你先沉住氣。

    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情由。

    我真不信你會作出那種事。

    ”龍珍一笑說道:“祁姐你别昧着心說話吧。

    論理我應該到法庭上去說。

    不過現在因為有要緊的話,對白萍商議。

    隻可在這裡先講一下。

    ”說着高聲道:“祁姐,你是罪魁惡首。

    什麼事都由你身上而起。

    在芷華看護白萍的當兒,你若不用手段把她勾引得又和仲膺走去,白萍早已和芷華重圓了。

    在我住在這裡的時侯,你若不弄手段勉強我嫁給畏先,我又何緻負氣謀害白萍以緻誤殺淑敏?我也并不怨你。

    實在你愛淑敏太深了,結果反送了她的性命。

    不過這一節你可以放心。

    我絕不會在法庭上說出,使你受到牽連。

    ”說到這裡才對衆人把在公司下毒的經過,怎樣買海龍因,怎樣偷取白萍門上鑰匙,畫了圖樣,又送回去。

    怎樣去到兩家銅鋪去制鑰匙,隻取回一柄。

    又怎樣在某天某日趁景韓外出,終夜未歸,進白萍房裡下了毒藥。

    一一說完。

    喘喘又道:“我害人的經過,都說明了。

    以下該說芷華的事。

    ”說着喘了喘。

    式蓮忙遞過一杯茶,龍珍飲完又道:“我在那夜下了毒。

    過了四五天,白萍才從天津回來,我以為可以收功了。

    但是心裡十分忐忑,所以次日早晨就悄悄溜走。

    沒敢回家,直奔了天津。

    住在旅館看報,知道錯害了淑敏,并且知道法院把我當了嫌疑犯,下令緝拿。

    我就又害了怕,住了幾日。

    想要遠處逃避,又怕到南方言語不通。

    隻可向關外去。

    因為誤了火車鐘點,耽擱在車站上。

    恰遇見芷華從關外來,在東站下車。

    原來她随仲膺到沈陽,已尋得了職業,得了安居。

    隻為看見報上淑敏被害白萍入獄的事,所以急忙趕來,卻是背着仲膺。

    當時她遇見我,就強迫着同到旅館。

    問明我謀害的事,就用許多言語勸我投案自首,免累無辜。

    我一時良心發現,已然答應了她。

    她不知為什麼又改了主意,假說她從沈陽家裡出來,是代仲膺來取一件要緊東西,現在既急于到北京安慰白萍。

    又不肯誤仲膺的事,還騙我說郵局不能代寄,必須有人送去。

    于是就求我先替她走一趟,然後回來投案。

    我當時隻覺情不可卻,竟沒想到她的話不合情理。

    便帶了她托送的物件,坐火車奔了沈陽。

    尋着邊仲膺住址,見面一問。

    哪知邊仲膺那裡已鬧得天翻地覆。

    原來芷華走時,竟是不告而别。

    所謂取東西的話,竟是假的。

    當時仲膺見了我,問知情由,大為驚異。

    又打開那帶去的東西一看,裡面竟沒有什麼,隻幾層白紙包裹她和仲膺結婚的戒指。

    還有幾件仲膺買給她的飾物等等。

    仲膺大為疑慮,連我也莫名其妙,但是有些明白她是表示和仲膺恩義已斷。

    仲膺焦急萬分,正要陪我一同回天津來尋芷華,不料在這時候,芷華的那封快信到了。

    一封給我的,隻草草幾句。

    說她并不想叫我投案,所以借題遣我到沈陽去避禍。

    至于拯救白萍等人的事,她已另有方法,不必挂念。

    又說關于我到沈陽以後,她已托仲膺代為設法,定能代謀一個職業,不愁流落。

    至于寫給仲膺的信,卻是非常沉痛。

    說她自己當年造了惡因,遺害到許多人身上。

    當時還自糊塗,左支右绌的想要挽救。

    哪知結果越來越壞,如今可覺悟了,知道罪孽深重。

    連自己尚不能安靜,何能再顧别人。

    故而決意另尋歸宿,再不混迹人間。

    勸仲膺努力前途,再不要思念她。

    以下又說托仲膺照顧我的話。

    仲膺當時幾乎發狂。

    又知道芷華既有決心,便是到天津尋覓,也難見看。

    便和我兩量,我也不明白芷華的用意,隻把芷華要拯救白萍的話說了。

    仲膺以為倘然芷華将要複歸白萍,他便沒有追尋的必要。

    而且較為安心。

    但隻怕芷華實行信上所說的話,萬一弄成厭世行為。

    我便安慰他說,看芷華的神情,或者不緻那樣。

    便是真有此意,也要在白萍的訟事結果以後。

    好在白萍的官事,報上天天有得登載,不如暫且聽聽消息,再定辦法。

    仲膺隻可聽我的話,靜待消息。

    就請我在他宅内住着。

    不料過了兩日,報紙上發現了芷華自首的記載。

    我才明白她是另有存心,在天津先問明了我下毒害人的情形。

    然後遣開了我,意自去投案。

    想把一切罪狀都擔當起來,把白萍等遭累的人都開脫出去。

    我當時良心十分難過,急忙把一切細情連我害人的事,都對仲膺說了。

    仲膺的驚異自不待言。

    他就問我該怎樣辦法?我因為不忍叫芷華替我擔這惡名,受這種罪,就決意回北京來法院投首。

    仲膺對我的意見當然贊同。

    于是我預備次日早晨便趁車回來。

    但是到了半夜,仲膺又派仆婦把我從卧房請出去。

    他要求我延緩一兩日,便可一路同行到北京來。

    我起初疑心他是怕我半路潛逃,故而随行監視。

    又以為他是記挂芷華故而親身前來拯救。

    哪知這兩種猜想都不對。

    仲膺卻是另有意思,至于他是什麼意思,等他自己說吧。

    我在沈陽又等了兩天,仲膺才把本身的職務辭去,脫開身一同起程。

    一點鐘以前,才下火車。

    為要先打聽細情,所以到了這裡。

    想不到大家都在,有話更可就現在說了。

    我個人并沒什麼可談。

    平常既沒有好行為,末了還作出這樣狠毒的事。

    好在不久就有法律把我的身體和罪惡一齊消滅。

    料想大家沒人能原諒我,我也不希望有人原諒。

    ”說着又向白萍道:“我的話都說完了。

    還有幾句和你交代。

    芷華是最好的人,也是最愛你的人。

    前事不提,隻說最近兩次,她在公司看護你的時候,是因為有人告訴她說,你和淑敏已到不能分離的地步。

    她一面不願阻礙你們的新歡,一面又慚愧自己不配和淑敏那樣純潔處女争愛,所以悄然離開了你。

    至于她和仲膺這一次的結合,也完全是祁玲女士所播弄的,這情理你總能悟會。

    第二次芷華和仲膺到了關外,已然尋到很好的生活。

    但是她看到淑敏身死的消息。

    竟立時奔到北京。

    本來為恐怕你真像報上所登的話,弄到厭世自殺,故而急來圖個挽救之策。

    及至遇見了我,她才知道不得真兇,你便不易出獄。

    又不忍叫我去抵罪,所以繞彎兒把我支到遠處,她自己便去冒充兇犯。

    先把你們都救出來,卻把對你的善後責任,推在我身上。

    方才我沒有細說。

    她給我的信上,還有極重要的幾句。

    叫我在淑敏命案完結以後,趕緊回北京來。

    設法瞞卻前事,和白萍複合,安慰他的餘年。

    林先生,你想芷華這番居心,不是太損己利人了麼?我敢說她幾年來,沒有一刻忘記你。

    這次投案,表面為我。

    我今天便去法院,過三兩天芷華定可以出獄,那時你該怎樣?要預先有個定奪。

    一誤再誤,你都已經有十誤百誤,以後可不要再誤下去。

    向來妨礙你們愛情的,共有三人。

    現在淑敏死了,我也快離開這個世界,所餘的隻有邊先生。

    ”說着向仲膺道:“這時你該開口了。

    ” 仲膺從進門後,便倚牆呆着,似醉如癡地聽龍珍講話。

    這時被龍珍一喚,突然如夢被覺,奔到白萍面前,哭叫道:“白萍哥,我今兒掬着羞臉兒向你告罪,你要聽我這最末的一句話。

    我可知道自己的罪了,芷華自始就是受我的誘惑,我隻利用她性柔心善這一點,叫她知道我沒有她不能生活,就受了我這耍賴手段的挾制。

    但是她本心實在隻愛你一個。

    你要信我,并且原諒她。

    彼此你們夫婦複合。

    減一減我的罪吧!” 白萍聽着瞪目如癡,正在不知所答。

    祁玲已叫道:“林先生,龍珍和邊先生說的都是正路,你應該這麼辦。

    要不然我的罪更大了。

    還有前日芷華在法庭上的情形,越是對你潑辣,越是給你開脫。

    這種深情,你不能辜負。

    等芷華出來,你趕快接她同居。

    便是死去的淑敏,也定然贊成。

    ” 白萍這時才說出話來道:“仲膺,你應該知道,我始終沒有芥蒂。

    你這樣一說,倒像我對你們還有怨恨似的。

    其實咱們的交誼,始終未失。

    在旁人看或者又以為不近人情,可是你總能明白我的心。

    至于一切罪孽,完全是我一人造的,與你無幹。

    ”仲膺道:“事情到了現在,不必談這個了。

    白萍哥,你隻答應我的請求吧。

    ”白萍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

    芷華已經同你結婚了。

    ”仲膺道:“芷華同我結婚,完全受我的誘惑挾制,不能算數。

    你常說一切事要受心的支配。

    以前你誤會芷華的心向着我,所以棄她而去。

    如今芷華的種種行為,都證明她是戀着你。

    隻看現在,她為什麼不同我在關外過安樂生活,反倒上北京犧牲性命,而且不顧我将來如何,隻把你的善後托給龍珍,她的心迹還不夠明白?難道你還忍心鄙薄她曾經失節,不肯重收覆水麼?” 白萍道:“你無論怎樣說,反正我明白你是離開芷華不能生活的。

    何況我已經有過兩次犧牲的表示。

    當然要維持信用,犧牲到底。

    你不要多說,等芷華出來,你仍接她回關外同居去吧。

    ”仲膺大哭道:“你莫提舊事。

    以前我太卑鄙無恥了。

    如今才大澈大悟,甯死也不能再與芷華見面。

    我已經害她了,現在若不是怕給你們留不好的印象,在知道芷華投案消息時,我便可以……”說着把底下的話咽下去,又悲聲叫道:“白萍,你若再這樣說,便是認為我永遠要阻礙你們的愛情,那我就隻可随着淑敏龍珍一道躲開了。

    ” 這時房中衆人,也全受了仲膺的感動,同聲勸白萍依從他的請求。

    白萍沉吟半晌才道:“我并不是固執,更不是對芷華怨恨。

    這一次她的行為,我感激她到十萬分了。

    隻是我不願再拆散仲膺和她的已成姻緣。

    而且我現在已是沒希望的人,為芷華打算,還是歸仲膺的好。

    ”說到這裡,見仲膺又要開口,忙道:“你不必再說了。

    現在無須決定,看芷華的意思好了。

    倘然她需要我,我一定不拒絕就是。

    ”仲膺道:“白萍,你可要一言為定,不能反悔。

    ”白萍點點頭。

     龍珍哈哈大笑道:“這是我良心上最快樂的一件事。

    就是法院判我死罪,臨刑時想起芷華已然跟你重圓,也要帶笑斷氣的。

    ”說着又回顧祁玲道:“女子沒有不嫉妒的。

    我自覺妒心比任何人都厲害。

    不過我貌醜心拙,每逢妒心發生,就被自慚形穢四個字壓缺下去。

    但到被激得不能遏止時,就能作出世上最嫉妒的女子都作不出的事。

    你瞧我能下毒藥害白萍,就知道了。

    可是我對于芷華,卻始終沒發生過些須嫉妒的意思,總以為白萍應該是她的,并且隻有她配作白萍的妻。

    這也不知何故?大約是芷華能叫我心服。

    現在總算我用悲慘的結局,成就了芷華白萍的重圓。

    無論旁人怎樣罵我,我卻覺着良心上有了一點安慰。

    ”說着向式歐道:“你也不必恨我,我也不必分辯。

    反正淑敏的仇已經報了,我眼看就是她一條路上的人。

    ” 式歐切齒道:“你不要同我說話。

    我的恨你直到死也不會消滅。

    我更不能原諒你的誤殺!什麼樣的魔鬼附了你的體,居然謀害白萍?你以為真把白萍害死,便與淑敏無關麼?你太狠毒了!我隻有這一個妹妹,若不是你已經決心自首,我現在親手殺死你,方才解恨。

    你萬萬不要理我,我從方才已忍不住了。

    ”式蓮忙把式歐拉到身後,勸他不要憤怒。

    龍珍笑道:“張先生,你恨我是應該的。

    我不再說了。

    隻是在這兒住的還有我的姐妹柳如眉。

    你們請她出來,我要跟她談幾句。

    ”式蓮道:“柳如眉在前幾天就走了。

    ”龍珍道:“什麼時候走的?”式蓮道:“就在淑敏死的第二天。

    式歐從法院回家,言說你是殺淑敏的人。

    柳如眉聽見了,就不辭而别。

    ”龍珍道:“她走了,也罷。

    要不然,我要把身上這點錢打發她走。

    現在沒什麼可說了。

    畏先同我本是挂名夫妻,我姐姐更是糊塗人。

    我也不必跟她們見面。

    趁早到法院去辦我的正事吧。

    ”說完向衆人一一點頭,便翻身出外。

    衆人也沒話對她說。

    隻可瞧着她出去。

     正在這時,邊仲膺突然握握白萍的手,便如飛向外跑出。

    白萍一驚叫道:“仲膺你不能走,我還有事。

    ”仲膺好似沒有聽見,一溜煙影兒不見。

    白萍歎道:“仲膺這一走可要遠了,恐怕今世再難得見。

    ”祁玲道:“你還叫什麼?他走得越快越遠才好呢。

    ”白萍長歎無語。

    式歐忽跳起道:“我還忘了,别上龍珍的當。

    她萬一半途逃跑,不上法院去,淑敏的仇不落空了。

    我得趕着監視她去。

    ”白萍道:“無須乎,她不會逃的。

    ”式歐不應,匆匆跑出大門。

    雇洋車飛奔向法院路上追去。

    走了半天,還未見着龍珍的影兒。

    心中怙惙她定是躲了,不由又急又悔。

    但希望還未盡絕,就催促車夫快趕。

    到了法院左近街上,猛瞧見龍珍在前面也坐着洋車,向法院走呢。

     式歐方才放心,正要叫車夫稍停,遠觀動靜。

    不料龍珍一回頭,正瞧見式歐,立刻叫車停住,走将下來,含笑向式歐招手。

    式歐隻得也下車走過去。

    龍珍低聲笑道:“我早知道先生要跟着的。

    你若不來,倒出我意外了。

    我等你還有事奉托。

    白萍這人性情很怪,現在雖然一切障礙全已消除,他很容易和芷華重歸于好。

    隻是兩人各抱慚愧,互有隔膜,恐怕心理上一生變化,立刻又要起些波折。

    我一進法院的門,便再不能知道外面的事。

    隻望你和式蓮祁玲費些心力,調和她倆恢複原狀。

    還有近日白萍要有人監視,他受的刺激太重了。

    芷華在獄裡毫無危險。

    隻怕判決無罪,出離法庭以後,要發生什麼意外,你們務必留心,要全始全終的維持到底。

    ”式歐唯唯應着。

    龍珍說完,點頭一聲再見,便昂然向法院走去。

    式歐遙遙随着,見龍珍對法院門警說了數語,立時便有五七個警吏出來,将她擁簇着進去。

    式歐看得明白,才回家去。

    向衆人報告,大家隻有靜候法院傳訊。

     式歐不忘龍珍囑咐,強把白萍留在家中居住。

    白萍因住在他家,更要傷心,堅辭不肯。

    式歐卻聯合祁玲式蓮,三人把他軟禁起來。

    白天祁玲式蓮輪流陪他閑話,夜裡式歐和他同住一室。

    次日景韓因公司又已停頓,無事可為,便也前來給白萍作伴。

    公司的東家,聞聽白萍出獄,也來慰問。

    見白萍神志衰頹,精神恍惚,又加女主角已死,知道這電影公司已不易發展,就和白萍商議停業。

    白萍也明白自己生氣全失,萬難振作,隻得向東家緻了極深的歉意。

    好在東家财力富厚,原先出資作這營業,本為遊戲,損失些錢,并不在乎,反安慰白萍不要介意。

    白萍便把清理的責任交給景韓,和東家舊派的會計辦理。

    因為向來公司中财政都歸會計經理。

    那會計對公司一切都極明白。

    這本是白萍從起初取信于東家的辦法,不想到這結束時,竟大收效果。

    什麼事都由會計和東家直接交代,無須白萍自當繁劇。

    但這也要感謝東家的忠厚,使白萍免去許多麻煩。

     暫且不提公司方面的事。

    且說龍珍投到法院以後,第一次經過如何審訊,外間不得知道。

    到了第三日,才又接到法院傳票,傳式歐白萍等一幹案中關系人,下星期一前去聽訊。

    這次大家都知道案子眼看水落石出,所以十分安心。

    隻白萍仍是跛躇不甯,精神上似乎更加痛苦。

    到了星期一,白萍等同到法院。

    推事升庭時,先提出龍珍審問。

    龍珍把一切詳情都說了,但避過被祁玲刺激的事。

    隻說嫉妒白萍和淑敏定婚,故而謀殺白萍,以苦淑敏,結果弄得陰錯陽差。

    對芷華也諱過仲膺一節,隻說自己下毒以後,畏罪逃到天津。

    遇見芷華,自己因為她是白萍的前妻,必也喜歡聽到情敵淑敏的死亡,于是把自己所作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訴她。

    芷華好似很為快心,勸自己遠遠躲避,自己就遠走關外。

    以後看報,見芷華投案自認兇手,我良心上萬分不安,躊躇了好幾天,才決意回到北京投案。

    ”推事聽了道:“你來投案,是出于良心驅使,不忍叫無辜的人代受罪名。

    這原是很好的,不過你所說下毒的日子和情形,都和芷華的相同,若沒有特别證據,很叫人難以斷定。

    ”龍珍道:“芷華是從我口裡聽去,自然說得一樣。

    ”推事道:“反過來想你也可以從報上看得芷華的供詞,和她說一樣的話啊!”龍珍道:“我這是甘心抵罪而來。

    若不是情真事确,難道無故的把性命作兒戲來和人争死麼?,推事道:“不能這樣說,要知道來求死的還有一個呢。

    這案中兇手若果是你,你應該再提出一點有力證據。

    ”龍珍沉吟道:“第一買海龍因的地方,我是黑夜随車夫去的,業已不能記憶。

    第二定制那鑰匙的鋪子也不成。

    ……”忽叫道:“有了。

    我知道芷華絕沒到公司下毒。

    她便在以前住過幾天,也未必能記憶那下毒的暖瓶茶壺是什麼樣子,和裡面所下的分量。

    請堂上多多尋些式樣差不多的茶壺暖瓶,和那二件下過毒的放在一起,叫我和芷華指認,誰能全認對了,便是真正兇手。

    除此以外,還有我定制鑰匙的地方。

    第一家我沒有取去,景韓和祁玲已曾查訪過了。

    但是那家的主人,不能記憶定鑰匙人的面貌,沒法證明。

    不過我在另一家定制的,卻取了去。

    雖然那鑰匙也已經丢了,我還能說出那家銅器鋪的名兒。

    記得那掌櫃是個麻子,堂上可以派人到楊梅竹斜街一間門面的小銅鋪,把那麻子掌櫃傳來,問他在某月某日,有個女子拿着圖樣去定鑰匙。

    早晨定下,晚晌去取,多給加倍價錢的,是什麼樣兒?我想那掌櫃一定記得我,因為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那掌櫃的小兒子,向我叫麻姑兒,那掌櫃的把兒子打哭了,我還給了幾個銅子哄他呢。

    倘然那掌櫃一時記憶不出,還可以把我和芷華立在一處,叫他辨認那日去取鑰匙的是誰。

    隻要他能想起一點影兒,就不難水落石出了。

    ”推事沉吟半晌,才向法警低語,吩咐幾句,法警自出去了。

     這時才叫提芷華上堂。

    芷華到了庭上,一見龍珍,立刻顔色大變。

    知道自己的圖謀,行将一敗塗地。

    暗暗抱怨龍珍,不該辜負自己的心,竟來自投羅網。

    推事向芷華道:“你來投案,供認淑敏是你所害。

    現在這龍珍和你一樣舉動,承認同一的案子。

    據她說殺淑敏的事,與你毫無關系。

    隻因她對你訴說了作案經過,你就背着她前來投案。

    這事可是真麼?”芷華道:“請堂上不要信她,龍珍是有神精病。

    平日跟我感情很好,我下毒的事,曾經告訴過她。

    現在定然是她不忍我受罪,所以前來舍身救我。

    她和白萍淑敏,都沒有關系,不比白萍是我的舊夫,淑敏是我的情敵。

    她怎無故害人呢?”龍珍接口道:“姐姐不必再說假話,一切事情我都對堂上說了。

    咱們也不必分争。

    我且問你,你說到公司下毒的日子,恰是景韓出門的一天,原本很對,可惜是從我口裡聽去的。

    不過你去的時候,是幾點鐘?進門時看門的人問你什麼話沒有?并且看門的人是什麼樣兒?”芷華道:“我去的時候,是早晨六點半鐘。

    公司大門開着,并沒看見看門的人。

    ”龍珍笑道:“你倒很會說話。

    還有白萍房中是什麼樣兒?下毒以前,那茶壺暖瓶都放在什麼地方?下毒以後,你又給放在哪裡?”芷華這時真有些不知所答。

    隻得含糊說道:“茶壺在桌上。

    ”龍珍道:“自然在桌上,誰也不會放在床上。

    暖瓶呢?”芷華道:“在屋隅茶幾上。

    ”龍珍道:“兩個都在茶幾上麼?”芷華無語點頭。

    龍珍又道:“下毒以後,你又放在哪裡?”芷華道:“都放在原處。

    ”龍珍向景韓祁玲道:“這位置大約和你們所見的不一樣吧?”又向芷華道:“你可記得當時怎樣把海龍因放下去,原來暖瓶裡有水沒有?”芷華道:“我哪有那樣細心?隻拔開塞兒,匆匆把白面兒倒下去就完了。

    刀龍珍道:“你沒留心,我卻留心了。

    兩個暖瓶裡原有的水都倒出去,控淨了,才把藥倒進去,還搖了半晌,叫那細末都黏在裡面壁上。

    不信現在打碎了那暖瓶看,準和我的話一樣。

    ”說着法警進來向推事禀告一聲。

    推事高聲道:“不必再多說。

    現在用實物證明一下。

    你二人既都承認親手下毒,必然能認識那茶壺暖瓶。

    你們倆先試着認一認看。

    ”說着便有法警擡進一個大木箱,放在地下,從裡面取出許多壺瓶。

    式樣各有不同,約有二十多件,随便擺在地面上。

    推事道:“你們二人誰先辨認?”龍珍道:“請芷華先認好了。

    ”說着就轉向外立着。

    芷華望着地下的瓶壺,心中茫然無主。

    遲疑半晌才道:“我是匆匆的下了毒藥,哪有工夫細看家俱是什麼樣兒?現在實沒法辨認。

    ”推事道:“那麼你是不能認了?”芷華點頭無語。

    推事又向龍珍道:“她說不能認出。

    你呢?”龍珍道:“我在下毒時候,摩挲半天,自然能夠認得。

    說完就走過去,将手一伸,拿起個茶壺道:“這把壺裡我下藥最多,都藏在壺嘴兒裡。

    ”随說将壺放在一旁。

    又尋出兩個暖瓶道:“這兩瓶中的一個,已經裝水毒死淑敏了,另一個定然有藥沾在裡面周遭。

    若有人不信可以打破了看。

    ”說罷将兩瓶和茶壺放在一處。

    然後退回幾步,立在原處。

    法警立時把她尋出的瓶壺放在推事面前。

    推事吩咐将芷華龍珍帶回原押。

    宣告辯論終結。

    七日後宣判。

    便自退庭。

     式歐白萍等仍同行歸家。

    大家都明白這案子行将水落石出。

    芷華定可無罪出獄。

    式歐便暗地和祁玲商議白萍芷華的善後事宜。

    式蓮也參加代為設計。

    經過幾日,計劃已妥,隻待實行。

    到了七日後,衆人重赴法院。

    推事正式判決。

    龍珍陰謀殺人,雖然原意不在淑敏,但是立意謀殺白萍,也照樣能使故殺罪成立。

    應按刑法某條,處以無期徒刑。

    芷華的行為,近乎玩法,姑念本人曾受刺激,似有神經病。

    從寬處徒刑兩月。

    緩刑三年。

    餘人俱各無罪。

    式歐聽刑以後,忙替取了妥實鋪保,将芷華接出來。

    芷華好似發癡一樣,由式蓮扶出法院,垂頭一語不發,上了預備好的汽車。

    式歐式蓮左右夾持,頻頻慰藉。

    芷華在半路如夢初醒的道:“你們帶我上哪兒去?”式歐道:“請您先到我家休息。

    ”芷華道:“你家裡有誰住着?”式歐道:“隻我兩個,并沒别人。

    ”芷華道:“請你叫我下車走吧,我不願上你家去。

    ”式蓮道:“您不上我們家,現時有哪裡可去?況且我也不能放你走。

    ”芷華道:“暫時到你家去也行。

    可是我萬萬不能見人。

    ”式蓮道:“那是自然。

    我明白你近日精神太困頓了,到家就收拾淨室,請你休息。

    怎能叫别人攪擾呢?”芷華默然半晌,又道:“最要緊的,你們不要叫白萍見我的面。

    ”式蓮道:“是是。

    現在我隻求你靜養。

    等精神恢複以後,你想見誰和不願見誰,就随你的便。

    如今萬不會任人來打攪你的。

    ”芷華方才無語。

    坐車回到式歐家中。

    式蓮便将她扶入自己寝室,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又吃了些飯,就整理枕衾,叫她安睡。

    此際式歐早去陪着白萍了。

    祁玲景韓都另在一室,靜聽消息。

     白萍在法院聽判以後,便被祁玲景韓挾歸。

    所以他雖知道芷華等于無罪,卻不曉得下落如何。

    及至式歐回來,白萍隐忍半晌,才問道:“式蓮呢?”式歐道:“她和我一同回來,到自己房裡歇着去了。

    ”白萍抱着頭道:“我看見龍珍在庭上,聽到判決無期徒刑,神情竟很得意。

    這女子雖然兇狠,可是意志堅決。

    倘然當初不遇見我,她何緻落這悲慘結果?咳!淑敏是死了,龍珍也等于離開這世界。

    剩下我一個負罪的人,活着又有什麼意味?你何必還上緊的監守保護我呢?” 式歐漫應道:“可不是,我瞧也是那樣。

    反正龍珍自作自受,到了今日,她倒可以心安理得。

    你就不必再這樣胡思亂想了。

    ”白萍道:“我還不大懂得法律。

    像芷華判了徒刑,又是緩刑三年,現在能出獄不能?”式歐道:“誰知道麼?我們聽完宣判,經過原保的手續,就各自回家了。

    誰也沒注意芷華怎樣。

    ”白萍聽了扶頭不語。

    過了一會,忽的站起說道:“老弟,你今天可以放我出去一趟。

    我敢立誓,決沒有意外的行為,少時便可以回來。

    ”式歐搖頭道:“我萬不能放你出去。

    你的精神還未恢複,老實在家裡靜養吧,有事也要等些日再說。

    ”白萍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可是你也不能太限制我的自由。

    實告訴你,現在若不放我出去,我不定要急出什麼病來。

    ”式歐道:“你幾天來都很安靜,怎麼忽然這樣急躁?倘真有要緊事,可以交給我替你去辦。

    ”白萍搔着頭發,焦急萬狀的道:“你何必這樣逼我?我可要忍受不住了。

    ”式歐道:“你這是神經昏亂。

    所以性情不定,我是醫生有管束病人的權利。

    不許你出門,你就應該服從。

    ”白萍微怒道:“我沒病。

    ”式歐道:“我卻知道你病已很深。

    ”白萍道:“就是我病得快死,也并沒請你這醫生療治。

    你不能管束我。

    ”式歐見白萍将要動怒,忙改容笑道:“我本不能管你,不過用朋友情誼勸你,總可以的。

    你今天很勞乏,不能再受辛苦。

    趁早安心休息,有什麼事明天我陪你去辦。

    ”白萍想了半晌道:“你不肯放松我,也是沒法。

    那麼現在求你陪我出去一趟,成不成?”式歐道:“上哪裡去?”白萍道:“法院。

    ”式歐道:“哦,是了,你是要打聽芷華的情形,那又何必親身前去?打個電話問問就明白了。

    ”白萍道:“打電話去問誰呢?再說法院裡人也未必肯告訴吧?”式歐道:“有個法警楊治,給我送過幾次傳票,很為相熟。

    我還常送些豐富的車資,現在打電話去問他就成。

    ”說着就撥了電話号碼,請那楊治說話。

    須臾對方有了回聲。

    式歐道:“你是楊治麼?我是張式歐。

    這些日多蒙你關照,感激極了。

    改日有工夫到舍下吃頓便飯。

    現在有位朋友打聽你件事,請他直接說吧。

    ”說着就将耳機遞給白萍。

    白萍接過問道:“楊先生,請問你,毒殺案判二月徒刑的芷華,現在怎樣了?”隻聽對方答道:“已然保釋出去,不在法院了。

    ”白萍道:“誰保的?”對方道:“我還知不清楚。

    ”白萍又道:“她到哪裡去了?”對方道:“不曉得。

    ”白萍嗒然若喪,放下耳機,向式歐道:“她離開法院了,但不知是誰保釋出去的。

    請你代為打聽一下。

    ”式歐心裡暗笑,面上故作莊容道:“芷華在北京有熟人麼?”白萍道:“沒有。

    ”式歐道:“她既沒有熟人,你又未曾保她,那麼請你想想,現在還有誰在北京?還有誰有保釋的義務和權利?”白萍愕然一驚,旋又恍然大悟道:“莫非是邊仲膺?”式歐道:“我想,雖不中不遠矣。

    ”白萍頹然倒在榻上道:“果然如此,倒是極好。

    ”式歐拿過被子,替他蓋上道:“既然極好,你還不該睡一會兒麼?”白萍閉目不語。

    式歐帶上門悄然出去,暗想這幾句話足可以叫白萍安卧一日,便走到祁玲房中。

    見式蓮也在那裡,問芷華如何?式蓮答說已經安睡。

     式歐向祁玲道:“現在百事俱了,隻差最末的一點。

    你和景韓可以先到西山去,定妥房子住下,我們明日就到。

    可是你們要布置妥貼,萬勿露出破綻。

    否則這出戲唱不好了。

    ”祁玲道:“我自然會辦,你放心吧。

    不過明天路上也該留神,不要互相撞見。

    ”式歐又取出一張名片道:“這片子是孟氏别墅的主人孟佩忱給我的,你帶了去,給那别墅的看守人一看,就可以随便進去居住。

    其餘的事,都按咱們昨天商議的辦去好了。

    ”祁玲接了名片,便和景韓走了。

    式蓮仍去陪伴芷華,式歐也去看守白萍。

    白萍直卧睡了一天,晚晌才起。

    式歐陪他吃着飯,白萍又要求式歐許他出去。

    式歐道:“現在你沒有什麼可挂念的,正好安心靜養。

    我敢說除了我家以外,再不易尋着适宜居住的地方。

    ”白萍道:“我并非隻想換地方住,實在感覺這京津兩地,傷心的痕迹太多,不願再留。

    想要費幾天工夫,把公司正式結束一下,向東家作個總交代,就自己高飛遠走。

    尋清靜區處去度殘生。

    ”式歐道:“這個我也不能攔你,本來你已禁不住受刺激。

    應該換換環境,改改生活。

    不過現在你體氣太弱,不能做事,也禁不住旅行的勞苦。

    可是成天悶在房裡,也不像話。

    依我說,你不如就近換換空氣。

    等身體好些,再實行你的計劃。

    ”白萍道:“就近上哪裡?天津麼?那可恨的地方,我再也不去了。

    這次若不為上天津去玩,淑敏何緻于死?”式歐道:“天津如何能夠養病?我勸你上西山,并且我也要去。

    有位朋友孟佩忱的别墅,可以借住,一切都很方便。

    咱們去住十天,回來就各辦各事,我也不管你了。

    ”白萍想了想,便欣然答應。

    他的意思最注重十天後脫開式歐監視,可以自适所适。

    至于别事,根本不在考慮之中。

    式歐見他允諾,就約定明晨啟行。

    先行預備好應攜物件,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清晨,式歐絕早喚起白萍,一同收拾完畢。

    坐汽車直奔西山。

    到了孟氏别墅,從前門進去,見裡面地方闊大,花木幽深。

    中間有一道小河,是由外面引來,曲曲折折的經過墅中,河上還架了一拱虹橋。

    其餘樹石台榭,也都位置宛轉深邃,美不勝收。

    墅内的住房,卻分兩處。

    一座較大的樓,建在西北角。

    摟頂挺出于蒼翠的楊柳叢中。

    一座小樓在東南面,臨水而築,通體全白,影兒映入河心,好象自塔一樣。

    看守人已得了先來的祁玲的囑咐,領式歐等過了小橋,直到小樓之下。

    白萍仰望樓頭橫額,題着夕陽紅半四字,不禁大為佩服。

    因為這四字本來很是平常,以前用作樓名極多,隻因為這座樓都是白色,所以顯得夕陽紅半分外有意趣。

    便問道:“這主人是作什麼的?看園中情形,就知道這人不俗氣。

    ”式歐道:“盂佩忱是位少爺。

    他父親作過知府,很有名的。

    ”說着看守人開了樓門,二人進去,見裡面陳設井井。

    到了樓上,四面開窗。

    窗外都被碧樹包圍,光線雖足,但綠陰陰的稍為幽暗。

    房中家俱也全是竹椅藤榻之類,潔無纖塵。

    白萍開了一面窗戶,不想窗外柳樹柔枝,竟随着探了進來,倒吓了一跳。

    當時看守人将他們的行李送入,展在榻上。

     式歐向看守人道:“我已經同你們主人說好了,要在這裡住十天半月,隻好勞動你代為備辦火食茶水。

    聽說你是有家眷在這裡的,大約不緻十分麻煩。

    ”說着就拿出一疊鈔票道:“你拿去随便辦理,幾時用完了再向我要。

    ”白萍看式歐給的錢很多,約近百元,暗想兩人十天夥食,又何緻用這些?式歐未免太大方了。

    看守人接錢出去,送進茶水。

    遲了須臾,又送上早飯。

    四樣菜兒很是豐盛。

    白萍暗詫這飯做得也太快。

    怎才給了錢就有飯吃呢?式歐見他疑惑,忙解釋道:“這一定是看守人自己的飯,先送來給我們吃。

    ”白萍也未入心。

    及至把飯吃完,看守人來收家俱,式歐便和他說閑話,問主人可常到此來住?”看守人回答:“主人今年還沒有來過。

    隻是數日前有主人的親眷王小姐,帶着小婢前來,住在大樓中。

    據說主人或者要來靜養幾日,所以這幾日很忙,正掃除大樓那邊的房屋呢。

    ”式歐道:“我隻當園中沒有别人。

    原來大樓裡還住着女眷,以後出入倒要檢點了。

    ”看守人道:“沒關系。

    大樓那邊另外有門通着外面,出入不會遇見,他們女人膽小,這邊草高樹密,太清冷了,一向都不敢過來。

    ”看守人說罷出去。

    式歐也陪着白萍到山中遊散,直跑了半天。

    到夕照西料,方才回來。

    進門便用晚飯。

    飯後各據一榻,一面閑談,一面看帶來的書,很早的睡了。

    次日仍是如此。

    清淨中度着時光。

     到第三日午後,看守人忽然送進一封信來,交給式歐。

    式歐拆看以後,忙向白萍道:“這信是式蓮來的,說家中發生了一點小事,得我回去親手辦理,現在隻好趕着去一趟。

    若能搭着适合時候的汽車,今天或者能當日回來。

    如其不能,明天一早也要到的。

    對不起,你自己寂寞一半天吧。

    ”白萍雖不願他走,但也無法挽留,便道:“你有事請便吧。

    隻希望早來,我一個人太冷清。

    ”式歐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不過我若今天不回,你最好到山上跑跑,叫身體勞乏,回來吃過飯就睡,不要胡思亂想。

    惹出花妖木怪來尋你,弄成像聊齋裡所說的,某生者讀書山寺,忽涉遐思,夜半有美女入戶相就……那可就庥煩了。

    ”白萍笑道:“果然如此,倒也不錯。

    不過你念聊齋隻念了一半,最末後的結尾,還有患瘵而卒一句呢。

    我隻盼這句話實現。

    ”式歐又笑說幾句,便自走了。

     白萍獨居無聊,又不願出去,悶得睡了回午覺。

    醒後見滿屋金光閃爍照眼,原來是西沉的夕陽,穿過柳樹枝葉,将光線篩入房中。

    白萍閉了閉眼,才下床趿着鞋,拿了兩本書,到了樓下,将一把藤子睡椅,拉到樓外臨水之處,高卧看書。

    這時樹上蟬噪,草内蟲鳴。

    鼻中聞着水氣土香,和草木發出的清味。

    又加陣陣涼風,從水面吹過,真覺胸懷俱爽。

    心中自念,人生苦味,業已嘗盡。

    以後隻有兩途可走,一是重入社會,做個冷酷無情的人,專心盡力地做一番事業。

    一是避開人境,逃入山林,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就現在的情景看來,明白入世就有人事纏擾。

    若沒擺脫能力,仍要作繭自縛。

    又哪如獨善其身,蕭然世外呢?倘然這别墅是我的産業,我就立志老死于此,永不出門了。

    白萍方在沉思,看守人送了飯來。

    白萍就令他掇張小幾,放在面前,草草吃過。

    看守人收拾飯具,又送進一壺茶。

     這時夕陽已将沉落,白萍望着眼前水濱生的蘆草,高可隐人。

    卻從那蘆草尖端上,望見對面大樓的紅色尖頂,被幾株大葉楊樹襯映着,顔色分明可愛。

    從大樹的縫隙中,隐約可見一兩面樓窗。

    那窗子是開着的,裡面白衣飄拂,似乎有人在臨窗外望。

    白萍猛想起前天看守人的話,暗想主人的親戚女眷,攜着一個小婢,住在園中。

    居然能忍受這寂靜的環境,真也算胸襟不俗了。

    都市的女子,那一個不征逐繁華,怎肯這樣淡泊自甘呢?就以我這樣飽經憂患的男子而論,住在此中,本是最适合的境遇。

    但今天式歐走了,乍失伴侶,便有些清寂難堪,女子恐怕更不行了。

    但是那女眷還有個小婢作伴,也許能朝夕談心,毫無所苦。

    接着又想起環境随心境變化,自己一人在此不勝冷寂。

    倘然在當初芷華未離之時,或是淑敏未死之日,能兩人同栖在這裡,恐怕就變成洞天福地了。

    白萍正在思想着,遠近樹上的鳴蟬噪晚,初聽聒耳,久聽就黨若有節奏,像火車輪聲似的,有了催眠的力量,白萍不自覺的竟然睡着。

    醒時張目,突見奇景。

    當頭一彎涼月,挂在柳梢,好似入了另一個世界。

    白萍替瞢騰騰,自疑還在夢中。

    這時面前有個蝦蟆,由岸草中跳入水内,噗咚一響,才把白萍神智喚醒,想起自己現在何處。

    低頭看樹影滿身,好像一個個的銀點兒,随風閃動。

    坐起摸摸茶壺,已然冰冷。

    知道自己這一覺睡得很長,料想不能再睡了。

    便飲了口涼茶,立起疏散一會,仍坐到那裡看月。

    過了一會兒,自覺清寂無聊,重複立起,踱到小橋之上。

    立了片刻,見橋那邊兒不遠露着涼亭的尖,想過去看看。

    便過橋去穿花拂柳,向小亭而行。

    将走近了,忽見眼前橫着一道密行的小洋松,頂端剪得甚齊,約有四尺多高,好似隔了一道短垣,無隙可入。

    白萍隻得沿着這道松垣向北走,這時已能瞧見那座大樓的全部輪廓了。

    白萍猛想起這樓中住着女眷,不好走近,欲待退回。

    又轉想此際樓中人定早睡了,自己又不向距樓太近的地方去,料無妨礙,便向前走。

    到了松垣盡處,轉将過去,仍靠着松垣的裡面走。

    快到那涼亭近前,眼前又是一排龍爪槐樹,濃陰相接,好像一柄柄張開的傘,成行排列。

    白萍從樹隙中挨身而過,立覺目中豁然開朗。

    原來這邊另是一種景況,那座大樓周圍,竟是城市中的式樣。

    旁邊是一方平坦之地,收拾成小花園,許多花畦,種着各式各樣的花兒。

    那涼亭卻和大樓一南一北,遙遙相對。

    白萍從涼亭邊樹中鑽出來,先看見大樓的巍然巨影,其次瞧見被月色鋪滿的花畦,心中一半驚詫。

    這園中構造曲折,自己本不要近走大樓,但竟被曲折的樹排,引到這别一洞天中來了。

    一半羨慕園主的匠心不凡,當日必然大費經營。

    這些思想在白萍腦中,不過幾秒鐘的顫動。

    他由樹中挨身出來,隻一揚頭的當兒,猛聽背後有人聲嗷的叫起來,忽然驚極而号。

     白萍也吓了一跳,急忙回頭看時,隻見涼亭的欄杆上,坐着一個穿灰色素衣的女子。

    長發披肩,卻用手掩着臉兒。

    白萍才明白自己出現得太突兀了,這女子定是那看守人所說的主人戚眷,在此望月獨坐,見我從樹中鑽出,怎會不大驚欲死?于是萬分後悔,不該過來亂闖,便向前走了幾步,鞠躬說道:“女士不要怕,我也是來借住的客人,就住在那邊小樓上,無意中走了過來。

    想不到叫女士受驚,真是該死。

    請您不要怕,多原諒。

    ”那女子原本坐在矮欄上,月光照着全身。

    白萍看得很清楚。

    她聽着白萍說話,緩緩立起,但是手兒還沒離開臉兒。

    月光也被涼亭的茅檐遮住,隻瞧到她頸際以下,臉兒隐到陰影中了。

    及至白萍把話說完,滿以為定能止住她的驚恐。

    不料那女子聽完白萍的話,才把掩臉兒的手離開,忽又咦的一叫,手兒重掩到面上,身體搖動了幾下,撲地又坐到欄上。

    但是身體重心已失,竟向後倒去,跌入涼亭中,腳兒還翹在欄上。

     白萍也大驚起來,心想自己雖然使她受驚,但已用言語安慰了。

    怎她一看自己,倒更驚得跌倒?難道我今天面上有了什麼怪狀?或者真是花妖木怪附了體麼?這時也顧不得仔細思索,就跳進欄内,蹲身将那女子扶起,坐在地上。

    那女子的手仍掩着臉兒,但身體卻顫抖得十分利害。

    白萍忙和聲道:“女士,我已經對您說明白了,您為什麼還害怕。

    請您細看看,我實在是個人。

    若知道女士在這裡,萬不敢深夜過來。

    ”那女子隻不作聲,半晌才用極細的聲音說道:“你請走吧!”白萍聽着這聲音甚是耳熟,也沒甚介意,就道:“我吓着了女士,怎能自去?我送你上樓去吧。

    ”那女子搖了搖頭,又低下去。

    她似乎要揮手叫白萍走,又不肯把手離開臉兒,便隻見臂肘搖動,低聲道:“請,請。

    ”白萍以為她讨厭自己,就不敢再堅持送她回樓,隻可緩緩立起道:“既然女士叫我走,我隻可從命。

    一切請您多原諒。

    ”說着就跨出欄外,由原來的樹隙中鑽出去。

    心中暗自納悶,這女子好生奇怪,竟被自己吓成那樣?而且緊緊掩着臉兒,不敢相看。

    自己說了許多抱歉的話,她并不答言,卻隻管揮之使去,未免太奇怪了。

    莫非有神經病吧?白萍心内尋思,腳下便停住了,立在樹下正然怔着,忽聽隔樹那女子嘤然一呻,哀叫道:“白萍,白萍,你真走了。

    走了也好。

    我本怕見你啊!天呀!我為什麼在這裡遇見他……”白萍聽得清清楚楚,大吃一驚。

    立刻悟到是芷華的聲音。

    隻覺精神震動欲狂,猛一回身,仍由樹隙鑽回涼亭之側,向裡一看,那女子仍坐在原處,卻高張兩手,向空就抱。

    借着月光反映,瞧出果是芷華。

    白萍叫了一聲,直向前奔,卻忘了前有欄杆,把腳絆住,立時全身傾側,向前倒去。

    正跌到芷華身邊,也顧不得疼痛,更不暇起立,伏在地上就叫道:“芷華!你呀,我可又遇見你了。

    你方才怎不叫我看見你的……。

    ”芷華這時張目如癡,但是手兒卻不自主的撫到白萍頭上,微喘着道:“你……你怎又……回來……跌着了麼?”白萍已掙紮着坐起道:“不不不要緊。

    你怎也在這裡?”芷華滿面淚痕,低聲道:“我是式連帶來住的。

    ” 白萍大悟道:“我也是式歐陪伴來的。

    哦,我明白了。

    這是弄的圈套,故意叫我們遇見。

    ”說着仰首籲氣道:“我該謝謝他們。

    ”芷華卻低語道:“我可怨恨他們。

    ”白萍一怔道:“你難道不願意見我麼?”芷華搖頭一歎,也沒答言,就自立起,由欄杆的缺口走出亭外,白萍怔了一下,也立起随在她身後,低聲道:“你為什麼不願見我?”芷華向前慢慢踱着,悄然答道:“相見隻有難堪,豈不是多此一見?實告訴你,我已經決定三五日裡就永遠離開這裡了。

    又何必在這時多一次無謂的見面。

    ”白萍這時腦筋略覺麻木,沖口說道:“你是要回沈陽去麼?”芷華忽縱聲笑道:“或者如此,你問的很好。

    ”白萍猛然醒悟,知道芷華再不會與仲膺結合,而且仲膺業已遠走高飛,不知所往了。

    便癡癡地在她身後跟着,卻半晌無語。

    芷華忽緩緩立住回身說道:“你還是請走吧,我若是可以跟你見面,方才又何必那樣遮掩。

    與其相對着大家難堪,不如快些離開。

    ”白萍突然握住她的手道:“我不能走,并且更不能離開。

    ”芷華道:“為什麼?”白萍道:“因為我是你的丈夫。

    一芷華道:“怎你現在還說這話?我已經不是你的妻了。

    ”白萍也反問道:“為什麼?”芷華道:“因為我作了許許多多對不住你的事,并且曾跟邊仲膺結了婚。

    ”白萍搖首道:“我不承認你已和仲膺結婚,是出于你的本意。

    并且我也未曾和你離婚。

    ” 芷華一怔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要翻老賬,舉發我重婚的罪?”白萍道:“不不。

    我隻要主張我應得的權力。

    ”芷華大愕,半晌說不出話。

    白萍悲聲道:“芷華,一切我全明白了。

    最初隻由于我所見太偏,才弄出這許多波折。

    倘然第一次我能原諒你,你定能立時悔過,仍作我的賢妻。

    然而我總疑惑你偏愛仲膺,屢次不由衷的推讓,以緻害你颠沛流離,受盡精神痛苦。

    如今經過這次變故,我完全覺悟。

    知道你對我的愛情始終不改,并且仲膺也已遠行不歸。

    咱們的舊事就叫他永遠過去。

    你應該恕過我以前的錯處,重度咱們的新生活吧。

    ” 芷華聽了,淚珠瑩瑩地道:“你能這樣原諒我,我是感激極了。

    無奈我的身體靈魂,完全污損,絕不配再作你的伴侶。

    白萍你聽明白,我可不是不愛你,更不是惦着别人,隻為我絕沒臉兒跟你複合了。

    而且你是個男子,也不能這樣不顧名譽的重收覆水。

    便是勉強重合,我這羞恥慚愧的心,一世也無法忘卻。

    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難過,這是為我打算。

    至于為你打算,收了我這不貞潔的妻子。

    以後怎能擡頭見人?所以我勸你收起這個念頭,再不要理會我吧。

    ”白萍歎息道:“你不能這樣說。

    我隻為當初執着偏見,抛棄了你。

    離家出門,遇了很多意外的事。

    第一得到龍珍,第二遇到淑敏,種種行為,簡直倒行逆施。

    所以落到這不幸的結果,把我的心已然灰到萬分,再沒有絲毫生趣。

    你若不能允許我,我真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

    還是方才的話,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你我全有不是,誰也不要記憶了。

    至于外人議論,根本無須理會。

    何況一班朋友,以前尚能對你原諒,對你同情,經過這次訟事以後,大家更敬佩了。

    隻看這回咱們遇見,你是式蓮陪來,我是式歐陪來。

    分明是他們預定的計劃,叫咱們在這冷靜地方見面。

    式歐是淑敏的哥哥,他妹妹由我而死,他居然能這樣好事,可見他是十二分敬服。

    至于式蓮祁玲等人,就更不必提了。

    再說我經過一番風波,業已灰心上進,隻求精神上有所安慰。

    咱們大可以換個地方居住。

    謀個足以養身的職業。

    去度劫後的生活,享受老年伴侶的快樂,豈不很好?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芷華聽了,沉思半晌道:“我作了不好的事,放蕩夠了。

    因為仲膺已去,無所倚賴,又回到你身邊,這真是無恥婦人的行為。

    ”白萍瞪目望着她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心。

    ”芷華苦笑道:“我不這樣說,旁人也這樣說啊。

    ”白萍道:“旁人知道你的,絕不會這樣說,你要知道這是咱們兩人的事,何必管旁人?”芷華道:“就為咱倆着想,我也是不再跟你的好。

    何必把這不貞潔的身體再作你的累贅呢?”白萍聽她言語中已不甚堅持,就道:“你自己的意思不能作準,我和你并沒離婚。

    丈夫有向妻子要求同居的權力。

    現在我十分需要你,你得允許我。

    ”芷華道:“可是我已經又和仲膺結過婚了。

    ”白萍道:“那個我不知道真假。

    便是真的,在法律上也不能生效。

    ”芷華道:“再說我也沒臉再跟你……。

    ”白萍道:“那是你自己疑心。

    作妻的回到丈夫懷裡,什麼叫沒臉兒?我要強制你同居了。

    ”芷華道:“你何苦這樣逼我?固然你用正道來責備,我沒法違抗。

    比如你立刻要我同居,我也隻有服從。

    因為咱們法律上的關系并沒斷絕。

    你又不承認我和仲膺的婚姻,我若執定說曾嫁仲膺,此身已玷,那就不啻自己檢舉所犯的重婚罪。

    所以現在你是主動,我是被動。

    一切不能自主,不過你要明白,我已然是失貞的婦人了。

    比方你有件衣服,曾經落到糞坑裡,沾滿污穢,你重又拾起,把表面刷洗一回,仍舊不嫌棄的穿到身上,這時你對那污穢衣服的恩惠,可算到了一萬分。

    但是你自己時時想起這衣服是曾經污穢的,能不心裡作嘔嗎?倘然這衣服再穿到十年八年,恐怕你要害神經病吧?” 白萍搖頭道:“你這比喻說得完全不恰當,我也作一個比喻。

    有一對燕子,同住一巢,十分相愛。

    但是公燕子長日出去打食,不能常常在巢,因而使母燕受到寂寞的痛苦。

    于是母燕偶然受了别的燕子引誘,發動海闊天空的性兒,出去高翔了些時。

    如今回到舊巢,聽着公燕哀鳴,難道還不投到他的懷抱麼?”芷華聽着涔然下淚,忽把袖子掩了臉兒。

    又聽白萍說道:“你應該想我們當初結婚後愛情的濃厚,家庭的快樂,和以後老年伴侶的趣味。

    ”芷華挽着白萍的手臂,二人循着樹排向大樓那邊走,轉瞬間沒入大樓陰影之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