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落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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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忙把眼光離開,心裡倒坦然了些。

    自己又想到在女學生房裡長久談着也不成事體,便問道:“勞小姐,英文曾念過麼?”龍珍搖搖頭。

    白萍又道:“這屋可有英文書?”龍珍道:“那要等明天去買。

    ”白萍好容易尋得這個機會,便站起道:“那麼等明天再來上課罷。

    ”龍珍見他要走,急忙站起橫身在桌前擋住,張着手臂道:“老師别走!再談談。

    家裡沒人我自己坐着也悶。

    ”白萍隻可再坐下。

    自己暗笑除了教師書記司阍三個差使外,又要兼差作小姐的清客。

    這真太忙咧! 這時龍珍又替白萍倒過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對面椅上。

    目不轉睛的瞧着白萍。

    口裡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長問短。

    白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隻可低着頭答應她的話。

    龍珍越談越親熱,直仿佛和白萍是多年舊識。

    白萍也不好不應酬她幾句。

    漸漸談到了畏先,龍珍臉上忽作變成十分陰沉。

    自己歎了口氣,立刻把談鋒止住。

    低下頭去隻看着自己腳下。

    沉一會又擡起頭來。

    瞧着白萍,嘴唇微動了動,仿佛要說話又咽住。

    接着又看她黑麻臉上起了一陣紅暈,直似黑雲映着落日,又像烏木櫃上再塗了一層紅油。

    白萍見她這般情景,不知故意賣弄風情,還是另有原故。

    但也不好問得,隻可對她怔着。

     龍珍咳嗽一聲,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紅着臉道:“論理老師頭一天來,我不應當跟你說這種心思話,教你把我看成半瘋。

    不過老師教我的日子長呢。

    你這個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氣。

    我是肚子裡一句話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說。

    不如早說了,省得在肚裡别着。

    說着又把頭向白萍那邊探了探。

    白萍聽她說了半天,直覺莫明其妙。

    本來坐在這問紅屋,對着這個醜人,已竟心神不安。

    加以鼻裡聞着過烈濃香,耳裡聽着這沒來由的怪話,不禁腦筋昏亂起來。

    龍珍又接着道:“賭個咒說,我真喜歡老師。

    我要拿老師當外人,算我是窯姐養的。

    老師你信不信?”白萍聽她越說越不成話,更猜不透是什麼意思,心裡十分怙惙。

    但又沒法躲避,沒話回答,惟有點頭示意。

     龍珍沉了一沉,眼看着淚要湧出來,隻汪在眼圈裡。

    酸着鼻子的聲音說道:“我說話老師可别笑話,我還得從頭裡說。

    當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麼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

    我随着她照應些閑事。

    錢畏先這小子當初原是天津洋行裡當百役的。

    認識了我姐姐,也不知怎麼弄的,我姐姐就跟他從了良,還帶過來有上萬的體己。

    他就借着這個錢,上學堂诓文憑的。

    如今也混成個人了。

    這小子一臉天官賜福,一肚子男盜女娼。

    老師你是剛來瞧不透,過後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忽然把話頭停住。

    那黃而無神的大眼珠在眶裡一轉,眉頭皺了皺,又舉拳把自己的頭顱重敲了一下。

    向白萍萬分懇切的說道:“可是我姐夫他雖然不好,你的學生絕不能錯待你。

    老師可千萬别為聽了我的話,寒了心要走。

    往後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隻跟我說,我準教你痛快。

    他給的月錢不夠花,跟我要。

    我有存項。

    不論怎樣全行,隻求老師教我這個學生。

    ” 白萍暗想這位小姐誠摯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

    為對着生人罵自己的姐夫,不惜掀開自己的醜史。

    跟我這一個字還未教的老師又親熱的這樣稀奇古怪,簡直都不在情理之中。

    大約她多少有些神經病,将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

    心裡倒有些害怕,就站起來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書,小姐請安歇。

    我要……。

    ”哪知底下的字還沒說出,龍珍早趕過去,這次更不客氣,竟按他坐在椅上。

    口裡道出很嬌很稚像小兒人的聲音道:“老師别走。

    你不走呢。

    ”白萍見她此際的态度和口吻,屋然像當初閨中調谑時的芷華。

    不過再看她的容貌,便幾乎把肚裡所存的晚飯都嘔出來。

    自想這種情緻,在芷華是何等動人,在她竟是醜人作怪了。

    不由心裡一陣凄涼,一陣好笑。

    但又覺得她這樣撕捋,不成體統。

    便舉臂輕輕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請坐。

    ”龍珍卻不坐了。

    雙手攏肩的立在白萍面前。

    白萍見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個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額上時沾來的厚粉,不禁要笑。

    卻又隻得忍着。

     這待龍珍又開口道:“瞧你這老師,真會訛人。

    就算我求你咧。

    你打聽打聽,我跟誰這樣低三下四過。

    誰教是你呢!”說着臉上又一陣紅紫,立刻又補了一句道。

    “你又是老師呢。

    ”白萍聽着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

    ”龍珍噗哧一聲笑道:“你哪來的這些怕。

    現在我接着說。

    在當初我姐姐還沒嫁錢畏先的時候,他跟我許的願多咧,不想到現在滿不算數。

    我姐姐明裡向着我,暗地還不是向着他。

    ”正說到這裡,忽然把那鼻孔一張,向白萍道:“憑畏先這個人,為什麼高興給我花錢請先生念書?” 白萍覺得這個問題,正是自己懷疑而想要明白的。

    便向她搖搖頭。

    龍珍頓頓腳道:“我也不怕笑話,都告訴你吧。

    他們倆口子不願意養活我,又不給我找個……。

    ”說着又紅着臉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嚨裡仿佛含糊吞咽下幾個字。

    才接着道:“就教我學能耐,好将來自立。

    我想他們既壞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經主意,誠心耽誤我到現在。

    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更他們鬧個天塌地陷。

    後來我又一想,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

    倒要争口氣給他們看。

    現在先瞧他們怎樣擺制我。

    ” 白萍聽她說到我怎麼就是沒主兒要的人那句話,心下雖然好笑,但是很替她可憐。

    一個女人生得這樣醜,雖不一定沒主兒要,這一生幸福卻未必十分厚了。

    又聽她誤解自立的話,便解釋道:“這自立兩個字,并不是像你這樣講沒主兒要的人才要自立。

    譬如一雙夫婦全有職業,能夠賺錢,雖是互相幫助,卻不相依賴,這也是自立。

    ”龍珍忙搶着道:“女人怎麼賺錢呢?像我姐姐當初混世的時候,倒真能自己賺錢,自然算是自立。

    可是現在畏先為什麼又把她供在家裡,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着笑才要說話。

    龍珍又插口道:“這些線不管她。

    先說咱們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訴我請妥了先生。

    我隻當教書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頭子,後來吃晚飯見着了你。

    才知是個又規矩又漂亮的人。

    吃完了飯我姐姐問我請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說好。

    我姐姐說好雖好可是脾氣太愛打人呢。

    我說就是教一個字打一下我也樂意。

    正說着畏先走進來聽見了,兩口子都笑起來。

    我想有什麼可笑的。

    便賭氣走出來,走到窗外聽見他們正唧唧喳喳的說話,料定是嚼說我,就站住了。

    隻聽我姐姐說,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當。

    ”龍珍說到這裡,似嗔似笑地瞧着白萍,咬着嘴唇沉了一會,又道:“你聽了可别笑話我臉大。

    我真把心都掏給老師你了。

    你猜畏先聽了我姐姐的話說什麼了?他說你還怕不妥當。

    再想想就不怕了,過一會我姐姐嘔了一聲道,我真還沒想到。

    果真鬧出不妥當,倒了我一份心思。

    畏先又說看方才龍珍的樣子,倒看着先生對心思。

    這時我姐姐接着說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

    畏先又道,反正咱們的心盡到了。

    她把先生鬧跑了也好。

    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

    他們兩口子說了又笑。

    後來我又聽畏先說,這個林先生是個窮人,或者人窮志短,倒遂了咱們的心也未可知。

    以後我姐姐的話更不好聽了。

    氣的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裡哭了一陣。

    自想他們真是猴兒拉稀,都壞了腸子。

    給我請先生念書,暗裡安着什麼心。

    看起來親姐姐也一樣靠不住。

    隻恨自己命苦從小沒了爹娘,活了這麼大,誰是我個知心的人。

    想起來真傷心。

    我在吃飯的時候,就看出老師你是個好人。

    所以等他們走了。

    我就找你來說說,出出我肚子裡的悶氣。

    ”說完兩眼看着白萍,身子又向前湊了湊。

    腿部都挨着了白萍的膝蓋。

     白萍聽他說完,心裡才恍然大悟。

    暗想畏先這個家庭昀構造真怪極了。

    畏先從平康裡弄了個太太,又夾帶來了個妻妹。

    如今因為這個妻妹生得太醜,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已,就想法教她念書自立。

    如今請來了老師,又在老師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師,或是跟老師跑了。

    就算給他們去了一塊病。

    怪不得白天我和畏先說,師生年紀相仿,不大方便,那畏先不特不以為意,反而那樣狂笑呢。

    不過這位龍珍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卻為何跟我說出這些話?哪一句是女人家該說的!哪一句是能對生人說的!這也太臉大了。

    但是轉而一想,不禁毛發悚然,暗想着龍珍這種模樣總敢保是個老處女,定然向來未曾被過人的憐愛,但是求愛的心不見得比常人淺薄。

    如今她聽了畏先夫婦的話,說不定動了真心,一半兒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兒為和畏先夫婦嘔氣,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來,這倒是意中之事。

    再說她又曾在娼窯住過,隻懂得禽處獸愛。

    所以憑空地就這樣親熱起來,又是來勢洶洶。

    這可教我怎麼躲避呢?想着心裡一陣焦急。

    看龍珍時,見她更湊近了自己。

    那一張麻臉低向自己的額際,粉香已堵滿鼻子,黃黃的眼珠映着滿繞着紅絲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視,仿佛要冒出情火。

     白萍此際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談不到動心。

    隻在這三更半夜,深院紅窗,倒像伴着妖魔。

    多少有些害怕。

    又焦急的是在她這樣景況之下,說不定還有纏擾。

    但隻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談了,隻要小姐能夠讀書自立,總不緻長久受旁人的氣。

    令姐夫既然談我那種話,我此地也不便久留。

    明天我就要告辭了。

    請小姐再請個老成的先生……。

    ”龍珍隻聽到這裡,臉上倏的改了顔色,仿佛急得顧不得,就把白萍的手緊緊拉住道:“我知道怕什麼有什麼,掏心吐膽的都跟你說了。

    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見你。

    你走了我怎麼辦,天呀!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啊!”說着似乎就要哭出來。

    白萍聽她說的更不倫不類,忽然靈機一動,覺得她在晚飯時和自己見面以後,隻這一點多鐘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擇言的竟都說出來,真是蠢的可觀。

    但也可憐得很。

    隻怨自己不知犯了什麼罪,昨宵今夜,接連着得了這些奇遇。

    便要把自己的手從龍珍把握裡縮回來。

     龍珍那肯松手,倒加了一隻手撫在白萍扇上。

    眼淚汪汪地道:“我也拚出去了,跟你實說罷,錢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辦法。

    今天天緣湊巧遇見了你,你就是我的辦法了。

    咳咳!我一個大閨女,破出臉去跟你說這些話!你是個有良心的……。

    ”說着忽然停住,一個身子幾乎要都貼近白萍懷裡。

    白萍聽着幾乎通身戰抖,先前雖然看出天色不佳,卻想不到這場暴風雨來得這樣快。

    真覺沒法應付。

    但也不敢厲色拒絕,怕她羞惱成怒,再鬧出别的花樣。

    隻可暫且虛與委蛇,先擋過這一陣,以後再作計較。

    便慢慢立起身來,躲開了龍珍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自了,請先坐下。

    慢慢地談。

    ”龍珍便一歪身貼着白萍的腰際,軟軟的坐在白萍方才離開的椅上,卻仍拉着白萍手兒不放。

     白萍心裡急得冒火,臉上仍自矯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這樣可憐。

    可是我也是個孤苦伶仃的人呢。

    以後咱們不妨交個朋友,大家互相慰藉。

    至于……。

    ”龍珍隻聽到這裡,忙插口道:“這樣說你不走了?”白萍略一遲疑,龍珍又催問了一句。

    白萍隻微微點了點頭。

     龍珍看他的神氣含糊,又不放心起來。

    拉着白萍撒嬌道。

    “這不行。

    你還是哄我,說不定明天就偷着走了。

    把我抛下,那你不如現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

    ”說着一顆頭兒隻向白萍懷裡揉搓,白萍又氣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麼關系,竟這樣歪纏!卻又不好意思說出。

     這時龍珍的醜臉正掩在白萍懷裡。

    白萍隻見着她的烏黑的頭發和歪着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條可愛。

    白萍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

    猛然感觸到一個可憐的女人,宛轉嬌啼在自己懷抱之内,要過分的教她傷心,未免太不人道。

    再說她生的醜陋也并非她自己願意這樣。

    無端地向我求愛,雖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沒有學問。

    加以這許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

    要以恕道看來,她隻有可憐。

    誰能說醜人就不是人類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見,也算是人生的一種遇合。

    應該在可能範圍内給她一些安慰。

    何況我自從昨夜離家以來。

    已把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樂都不措意。

    就把我這已死的愛情,施與給這可憐的人也罷。

    想到這裡,便低首向龍珍道:“你先别着急,我一定不走。

    ”龍珍聽了,仰首看着白萍,滿面布着凄慘的笑容道:“真的麼?你賭個誓。

    ”白萍這時又瞧見她那醜怪的麻臉,笑時露出焦黃的牙齒,重引起厭惡的心。

    覺得犧牲自己去安慰她,這犧牲真太大了。

    又一轉想,我現雖然抛棄了芷華,倘若再和一個女人戀愛,依然對芷華不起。

    如今和這位醜小姐交際,便是教芷華在旁邊看着,也未必嫉妒。

    這樣一辦,良心對的住芷華,也安慰了龍珍。

    至于我自已的苦樂隻可置之度外。

    想着就把對龍珍恻隐的心又提了起來,便道:“我說不走,自然不走。

    不過我有幾句話你依得麼?”龍珍忙道:“什麼我全依得。

    你說你說!”白萍指着對面的床道:“你先坐在那裡去。

    我好慢慢地說。

    ”龍珍才松了他的手,三腳兩步的走到床上坐下。

    白萍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

    不過什麼事全要一步一步的進行。

    要像你這樣胡鬧,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