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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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疲憊的灰色閹馬在山路斜斜地跑着,眼前這條淺綠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條垂死的蛇在掙紮。

    粘膩溫熱的晨霧彌漫,遠方隐約可見一片高大雄渾的蒼翠山廓,誇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嚴的目光俯瞰着這隻小螞蟻的動靜。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抱住馬脖子,每隔數息便夾一下馬镫。

    雖然坐騎早已累得無法跑起速度,可他還是盡義務似地定時催動。

     自從他離開從化之後,整個人變成了一塊石頭,濾去了一切情緒,隻留下官吏的本能。

    他每到一處驿站,會第一時間按照章程進行檢查,細緻、嚴格、無情,而且絕無通融。

    待檢查事畢,他會立刻跨上馬去,前往下一處目标。

     他對自己比對驿站更加苛刻,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留出,永遠是在趕路,經常在馬背上晃着晃着昏睡過去,一下摔落在地。

    待得清醒過來,他會繼續上馬疾行。

    仿佛隻有沉溺于艱苦的工作中,才能讓李善德心無旁骛。

     此時他正身在嶽州昌江縣的東南群山之間。

    這裡是連雲山與幕阜山相接之處,地勢如屏如插,東南有十八折、黃花尖、下小尖,南有轎頂山、甑蓋山、十八盤,光聽名字便可知地勢如何。

     但隻要一離開這片山區,便會進入相對平坦的丘陵地帶,然後從汨羅江順流直入洞庭湖,進入長江。

    這一段水陸轉換,是荔枝運轉至關重要的一環,李善德檢查得格外細緻。

     他跑着跑着,一座不大的屋舍從眼前的霧氣中浮現出來,它沒有歇山頂,而是一個斜平頂,兩側出椽,這是驿站的典型特征。

    李善德看了看驿簿,這裡應該叫做黃草驿,是在連雲山中的一個山站。

     可當他靠近時,卻發現這驿站屋門大敞,門前空蕩蕩的,極為安靜。

    李善德眉頭一皺,驅馬到了門口,翻身下來,對着屋舍高聲喊“敕使至”。

     沒有任何回應。

     李善德推門進去,屋舍裡同樣也是空蕩蕩的。

    無論是前堂、客房、夥房還是停放牲口的側廄,統統空無一物。

    他檢查了一圈,發現屋舍裡隻要能搬動的東西都沒了,夥房裡連一個碗碟都沒剩下,隻有曲尺櫃子後頭還散亂地扔着幾軸舊簿紙和小木牌。

     “逃驿?!” 這個詞猛然刺入李善德識海,讓他驚得一激靈。

     大唐各處驿站的驿務人員——包括驿長和驿丁——都是佥派附近的富戶與普通良民來做,視同徭役。

    驿站既要負責官使的迎來送往,也要承擔公文郵傳,負擔很重,薪俸卻不高。

    一旦有什麼動蕩,這些人便會分了屋舍财貨一哄而散,這個驿站就廢了。

     李善德為了杜絕逃驿,特意在預算裡放入一筆貼直錢,用來安撫沿途諸驿的驿長和驿丁。

    他覺得哪怕層層克扣,分到他們手裡怎麼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他面色凝重地裡外轉了幾圈,真的是屋徒四壁,幹淨得緊。

    驿站原存的牛馬驢騾,和為了荔枝轉運特意配置的健馬全被牽光了,刍草、豆餅與挽具也一掃而空。

    唯一幸存下來的,隻有一個石頭馬槽,槽底留着一條淺淺的髒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門檻上,展開驿路圖,知道這回麻煩大了。

    哪裡發生逃驿不好,偏偏發生在黃草驿。

     此地銜接連雲、幕阜,山勢曲折,無法按照每三十裡設置驿所,隻能因地制宜。

    這個黃草驿所在的位置,是遠近八十裡内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發生逃驿,将在整條線路上撕出一個巨大的缺口。

    飛騎将不得不多奔馳八十裡路,才能更換騎乘和補給。

     更麻煩的是,一離開昌江縣的山區,就要立刻棄馬登舟,進入汨羅江水路。

    這裡耽擱一分,水陸轉換就多一分變數。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時,轉運隊已從嶺南出發三日,抵達黃草驿的時間不會晚于五月二十三日午時。

     李善德意識到這一點後,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騎。

    現如今去追究逃驿已無意義,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補上。

    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調也罷,和買也罷,弄幾匹馬過來。

     在山中尋找村落,并非易事,李善德隻能離開官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去尋找。

    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處山坳的村落,散落着約莫十幾棟夯土茅屋。

     可村子裡和驿舍一樣空無一人,沒有炊煙,沒有狗吠,遠處山坡上的田地裡,看不到任何牲畜。

    路旁的狹小菜畦裡,野草正瘋一樣侵壓着弱小的菜苗。

    李善德走進村子,感覺周圍幾棟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無助的骷髅頭在注視着他。

     莫非這些村民也逃走了?難道附近有山賊? 李善德無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裡的櫃台翻來翻去,想要找出答案。

    他打開地上那兩根殘存的卷軸,一卷是本驿賬冊,一卷是周鄰山川圖。

    他先把賬冊收起,留作以後查驗,然後鑽研起地圖來。

    沒過多久,李善德擡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而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了。

     從周鄰山川圖來看,這黃草驿所在的位置,距離汨羅水的水驿直線距離并不遠,兩者恰好位于一道險峻山嶺的上緣與下麓,道路不通。

    行旅必須繞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離開山區。

     李善德決定把自己這匹馬留在黃草驿,這是匹好馬,後來的騎手多一匹馬輪換,速度可以提升很多。

    至于他自己,則徒步穿行下方山嶺,直抵汨羅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嶺,這其中的風險,不必多說。

    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踐自己似的,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時。

     汨羅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門對着江水小解。

    上頭發來文書,要他們早早備好幾條輕舟和槳手,将有極緊急的貨物路過,所以這幾日他們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黑暗中看不清什麼,但卻可以清楚地聽到腳步聲。

    不對,節奏不對,這腳步聲裡總帶着一種拖曳感,似乎有什麼東西拖在地上移動,隐約還有低沉的粗喘聲,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點害怕了,他聽過往客商講過靈異故事。

    據說當年三闾大夫在這江中自盡時,不小心把一條江邊飲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

    三闾大夫從此受漁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卻沒人理睬,久變怨靈,一到夜裡就會把站在江邊的人拖進水裡吃掉。

     莫非這就是山蛇精來了?他害怕極了,剛要轉身呼喊夥伴,卻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撲過來。

    借着驿頭的燈籠,驿卒這才發現,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頭斑白頭發散亂披下,渾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劃破的口子,袍面沾滿了蒼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剮蹭的痕迹。

    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問他是誰。

    這人勉強從懷裡掏出一份敕牒,虛弱地答道: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來……前來查驗!” 李善德這次能活着抵達汨羅水驿,絕對是一個奇迹。

    他從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極茂密的灌木與綠林中,複雜多變的山勢被這些藤蘿遮住了危險,導緻他數次因為腳下失誤而一口氣滾落數十尺,并因此摔傷了右腿腳腕,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

    連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撐下來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這是因為李施主瞻仰過龍霞、福報缭繞。

     李善德簡單地查驗過水驿之後,立刻登上一條輕舟,喚來三名槳手,交替輪換,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劃去。

     就長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騎馬舒服多了。

    李善德斜靠在船艙裡,總算獲得一段閑暇時光。

    他渾身酸疼得要死,隻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強移動,亟需休養。

    小舟輕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順流加上槳劃,讓它的速度變得驚人。

    幾隻夜遊的水鳥反應不及,驚慌地拍動翅膀,才算堪堪避開船頭。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咀嚼着幹硬的麥馍,唯一能動的胳膊從船篷上抽下幾根幹草,充做算籌,在黑暗中飛速計算着。

    過不多時,胳膊的動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麼。

     這一次荔枝轉運,意料之外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之前雙面甕和掇樹的紛争,對荔枝保鮮質量都産生了微妙的影響,而黃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誤,對速度也有耽擱。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産生的推遲效應十分驚人。

     按照原計劃,荔枝轉運的枝節枯萎,将發生在渡江抵達江陵之時。

    當地已經準備好了冰塊和竹節。

    飛騎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處理,加以冰鎮并繼續運送。

     但剛才的計算表明,因為行程中的種種意外,以及保鮮措施的縮水,枝節枯萎很大可能會提前在進入嶽州時發生。

    而嶽州無冰,他們隻能用“鹽洗隔水之法”堅持到山南東道的江陵,再改換冰鎮。

    嶽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對荔枝的新鮮程度将是緻命打擊。

     李善德疲憊地閉上眼睛,山嶽他可以翻越,但從哪裡憑空變出冰塊來啊? 這道題,解不開,莫道荔枝運到這裡,便是極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絕望和疲憊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潛意識接管了身體的控制,強行進入睡眠。

    李善德夢見自己走進一片林中,這裡有荔枝樹也有桂樹,荔枝滿枝,桂花一樹,甘甜與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

    他信手剝開一枚荔枝,卻發現裡面是一張陌生的男子的面孔,與阿僮有幾分相似。

    他又剝開另外一顆,又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開,攀上桂樹高處。

    那桂樹卻越來越歪斜,低頭一看,一隻斑斓猛虎在樹下獰笑着抓着樹幹。

    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饒,卻發現不知何時夫人與女兒也在樹頭,緊緊抱住自己。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