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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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解釋了一句:“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動用太府寺的國庫,亦無需從聖人的大盈内帑支出。

    你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 說完他把身子轉過去,繼續看塔上的蟠龍。

    李善德知道談話結束了。

     至于那名刺,楊國忠既沒有還的意思,也沒提到底是誰。

     李善德收好銀牌,跟着典座朝外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發現不對,這似乎不是來時的路。

    典座笑道:“外頭早已夜禁。

    這裡的禅房雖不軒敞,倒也算潔淨,大使何妨暫住一宿?” 招福寺的禅房,可不是尋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錢。

    李善德受寵若驚,剛要推辭,典座又從懷裡取出一卷佛經:“怕大使夜裡無聊,這裡有《吉祥經》一卷,持誦便可辟邪遠祟。

    ” 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打算收錢?李善德隻好跟着典座來到一處禅房。

    這禅房設在一片桃林之中,屋角還遍植丁香、牡丹與金鈴铛草,果然是個清幽肅靜的地方。

     典座安排完便退走了。

    李善德躺在禅房裡,總有些惴惴不安,随手把《吉祥經》拿來,展開還沒來得及讀,就有一張紙掉了出來。

    他撿起一看,竟是自己簽的那一軸香積契,從騎縫的那一半畫押來看,這是招福寺留底的一份。

     “這什麼意思?他們不要還了?”李善德先有些發懵,後來終于想明白了。

    住持親見楊國忠賜了自己銀牌的,自然要略作示好。

    兩百貫對百姓來說,是一世積蓄,對招福寺來說,隻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罷了。

     這一夜,李善德抱着銀牌,一直沒睡着。

    他終于體會到,權勢的力量竟是這等巨大。

     四月二十四日,李善德沒回家,一大早便來到了皇城。

     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兵部駕部、職方兩司、太仆寺典廄署以及長安附近諸牧監、戶部度支司、倉部、金部、太府寺左藏署等衙署的正職主事們,連上林署的劉署令也都叫來,密密麻麻坐在一圈。

     這其中不乏熟人,比如度支派來的那個主事,就是兩天前叱退了李善德的老吏。

    他此時臉色頗不自在,縮在其他人身後,頭微微垂下。

    有右相的銀牌在,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李善德突然覺得很荒謬,他依足了規則,卻處處碰壁;而這麼一塊不在任何官牍裡的牌子,卻暢行無阻。

     難道真如楊國忠所說,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矩。

     李善德沒時間搞私人恩怨。

    他直接開門見山,簡要地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拿出了數十卷空白的文牒,直接分配起任務來。

    駕部要調集足夠多的騎使,以及跟沿途水陸驿站聯絡;典廄署負責協調全國牧監,就近給所有的驿站調配馬匹;戶部要協調地方官府,調派徭役白直;太府寺要撥運錢糧補給、馬具裝備;就連上林署,都分配了調運冰塊的庶務。

     能想到砍樹運果的法子,并不出奇,稍做調研即可發現。

    轉運的精髓與難點,其實是在以此延展出的無數極瑣碎、極繁劇的落地事項。

    整整一個上午,上林署官廨裡一直響着李善德的聲音。

    各位主事隻有俯首聽命的份兒。

    前日的委屈,今日徹底逆轉過來。

     抛開内心對這個幸進小人的鄙夷,這些老吏們對李善德的工作思路還是相當欽佩的。

     李善德發給他們的,是一系列格眼簿子,裡面将每個衙署的職責、物品列表、要求數量、地點、時限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兩個衙署需要配合比對,把簿子拿出來,還可以合并成一個,設計得極為巧妙。

    整個安排下來,流程清楚,職責準确。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聽還是做得實在,幾句就判斷出來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請各位主事暢所欲言,看有無補充。

    他們見他不是客氣,也便大着膽子提出各種意見,有價值的,都被一一補進轉運法度裡面。

    連荔枝專用的通行符牒什麼樣子、過關如何簽押都考慮到了。

     午間休息的時候,魚朝恩來找過一次,他拿出劄子,交還給李善德,說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學淺,實在讀不透,隻好歸還原主。

    他講話時還是那麼風度翩翩,言辭懇切,不見一絲嫉恨或不滿在臉上。

    李善德懶得說破,跟他客氣了幾句,送出門去。

     下午他們又足足讨論了兩個時辰,算是最終敲定了荔枝轉運的每一個細節,李善德長舒一口氣。

    原來他限于預算與資源,很多想法無法實現,隻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

    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後支撐,便不必用什麼巧勁了。

     以力破巧,因地制宜。

    總之一句話,瘋狂地用資源堆出速度,重現漢和帝“十裡一置,五裡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的盛況。

     李善德在規劃好的那一條荔枝水陸驿道上,配置了大量騎使、驿馬、快舟與槳手、纖夫,平均密度達到了驚人的每六十裡一換,換人,換馬。

    而且根據道路特點,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樣。

    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間的當陽道一帶,官道平直,密度便達到了三十裡一換;而在大庾嶺這一段盤轉山路上,則雇請手腳矯健的林邑奴,負甕取直前行,讓騎手提前在山口等候。

     當然,如此轉運,花費恐怕比之前的預算還高。

    不過右相說他會解決,李善德便樂得不提。

    各個衙署的主事們,也都默契地沒開口去問,各自默默地先從本署賬上把錢墊上…… 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李善德宣布,他會親自趕去嶺南,盯着啟運的事。

    其他人也要即刻動身,分赴各地去催辦庶務。

    所有的準備,必須在五月十九日之前完成,否則……他掃了一眼下面的人群,沒有往下說,也不必說。

     散會之後,李善德算算時間,連回家的餘裕都沒有。

    他托韓承給夫人捎去消息,便連夜騎馬出城了。

     這一次前往嶺南,李善德也算是輕車熟路,隻是比上一次行色更為匆匆,更無心觀景。

    他日夜馳騁,不顧疲勞,終于在五月九日再度趕到廣州城下。

     廣州的氣候比上一次離開時更加炎熱,李善德擦了擦汗水,有些憂心。

    這邊沒有存冰,荔枝出發的前兩天,在這個溫度下挑戰可不小。

     比天氣更熱情的,是經略府的态度。

    這一次,掌書記趙欣甯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見李善德抵達,滿面笑容,喚來一輛四面垂簾的寬大牛車,車身滿布螺钿,說請尊使上車入城,何節帥設宴洗塵。

     很顯然,嶺南朝集使第一時間把銀牌的消息傳到了。

     “皇命在身,私宴先不去了。

    ”李善德淡淡道。

    一來他不太想見到何履光,二來也确實時辰緊迫。

     “也好,也好。

    何節帥在白雲山麓有一處别墅,涼爽清靜,正合尊使下榻。

    ” “還是上次住的館驿吧,離城裡近些,行事方便。

    ” 連吃了兩個軟釘子,趙欣甯卻絲毫不見惱怒。

    他陪着李善德去了館驿,選了間上房,還把左右兩間的客人都騰了出去。

     安排好之後,趙欣甯笑眯眯地表示,何節帥已作出指示,嶺南上下一定好好配合尊使,切實做好荔枝運轉。

    李善德也不客氣,說麻煩把相關官吏立刻叫來,須得盡早安排。

     趙欣甯吩咐手下馬上去辦,然後從懷裡掏出大小兩串珍珠額鍊。

    珠子圓潤剔透,每個都有拇指大小,說是給尊夫人與令嫒選的。

    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

    他想了想,剛要張嘴問尋找林邑奴屍骸的事,沒想到趙欣甯先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紙: “大使在鐵羅坑遇到的事,廣州城都傳遍啦。

    忠仆勇鬥大蟲,護主而亡,何節帥以下無不嗟歎,全體官員捐資立一塊義烈碑。

    如果大使肯在碑上題幾個字,必可使忠魂不緻唐捐。

    ” 李善德眼眸一凜,這趙欣甯真是精明得很,他的想法全被算中了。

    看來他們是打算把鐵羅坑的事這麼揭過去,拿林邑奴來賣個好。

     他本想把麻紙摔開,可一想到林邑奴臨死前的模樣,心中忽地一痛。

    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後更是慘遭虎吻,連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處。

    若能為他豎起一塊碑,認真地當成一個人、一個義士來祭奠,想必九泉之下也會瞑目吧… 李善德不擅文辭,拿着毛筆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借了杜子美的兩句詩:“我始為奴仆,幾時樹功勳”。

    趙欣甯贊了幾句,說等碑文刻好,讓大使再去觀摩。

     李善德牢記韓十四的教誨,拿出一軸早準備好的謝狀,請趙欣甯轉交何節帥。

    謝狀裡骈四俪六寫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