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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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個消息傳到上林署時,李善德還在外頭看房。

     這間小宅子隻有一進大小,不算軒敞,但收拾得頗為整潔。

    魚鱗覆瓦,柏木檩條,院牆與地面用的是郿邬産的大青磚,磚縫清晰平直,錯落有緻,如長安坊市排布,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嚴整之美。

     院裡還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樹,盡管此時還是二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緻的枝桠,便知秋來的茂盛氣象。

     看着這座雅緻小院,李善德的嘴角不期然地翹起來。

    他已能想象到了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裡鋪開一張茵毯,毯角用新豐酒的壇子壓住。

    夫人和女兒端出剛蒸的重陽米錦糕,澆上一勺濃濃的蔗漿,一家人且吃且賞桂,何等惬意! “能不能再便宜點?”他側頭對陪同的牙人說。

     牙人賠笑道:“李監事,這可是天寶四載的宅子,十年房齡,三百貫已是良心之極。

    房主若不是急着回鄉,五百貫都未必舍得賣。

    ” “可這裡實在太偏了。

    我每天走去皇城上值,得小半個時辰。

    ” “平康坊倒是離皇城近,要不咱們去那兒看看?”牙人皮笑肉不笑。

     李善德登時洩了氣,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做夢都沒敢夢到過。

    他又在院子裡轉了幾圈,心态慢慢調整過來。

     這座宅子在長安城的南邊,朱雀門街西四街南的歸義坊内,确實相當偏僻。

    可它也有一樁好處——永安渠恰好穿過坊内,向北流去。

    夫人日常洗菜漿衣,不必大老遠去挑水了,七歲的女兒熱愛沐浴,也能多洗幾次澡。

     買房的錢就那麼多,必須有所取舍。

    李善德權衡了一陣,一咬牙,算了,還是先顧夫人孩子吧,自己多辛苦點便是,誰讓這是在長安城呢。

     “就定下這一座好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牙人先恭喜了一聲,然後道:“房東急着歸鄉,所以不便收糧粟布帛,最好是輕貨金銀之類。

    ”李善德聽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進來吧,一并落契便是。

    ” 一樁買賣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

    過不多時,一個灰袍和尚進了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誦聲佛号,然後從袖子裡取出兩份香積錢契,口稱功德。

     李善德伸手接過,隻覺得兩張麻紙重逾千斤,兩撇斑白胡須抖了一抖。

     他隻是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這座宅子,除了磬盡自家多年積蓄之外,說不得要借貸。

    京中除了兩市的櫃坊之外,要屬幾座大伽藍的放貸最為便捷,謂之“香積錢”——當然,佛法不可沾染銅臭,所以這香積錢的本金喚做“功德”,利息喚做“福報”。

     李善德拿過這兩張借契,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當真是功德深厚,福報連綿。

    他對典座道:“大師,契上明言這功德一共兩百貫,月生福報四分,兩年還訖,本利結納該是三百九十二貫,怎麼寫成了四百三十八貫?” 這一連串數字報出來,典座為之一怔。

     李善德悠悠道:“咱們大唐雜律裡有規定,凡有借貸,隻取本金為計,不得回利為本——大師精通佛法,這計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典座支吾起來,讪讪說許是小沙彌鈔錯了本子。

     見典座臉色尴尬,李善德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

    他可是開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這點數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瞞不住。

    不過他很快又失落地歎了口氣,朝廷向來以文取士,算學及第全無遷轉之望,一輩子隻在九品晃蕩,隻能在這種事上自豪一下。

     典座掏出紙筆,就地改好,李善德查驗無誤後,在香積契上落了指印與簽押。

    接下來的手續,便不必讓他操心。

    牙人自會從招福寺裡取了香積錢,與房主割辦地契。

    這宅子從此以後,姓李了。

     “恭喜監事莺遷仁裡,安宅京室。

    ”牙人與典座一起躬身道賀。

     一股淡淡的喜悅,像古井裡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來。

    二十八年了,他終于在長安城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無憂了。

    庭中桂樹仿佛提前開放了一般,香馥濃郁之味,撲鼻而來,浸沁全身。

     一陣報時的鼓聲從遠處傳來,李善德猛然驚醒過來。

    他今日是告了半天假來的,還得趕回衙署去應卯。

    于是他告别牙人與典座,出了歸義坊,匆匆朝着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個賃驢鋪子。

    李善德想到他今天做了如此重大的一個決定,合該慶祝一下,便咬咬牙,從蹀躞的錦袋裡摸出十枚銅錢,想租一頭健驢,又想到接下來背負的巨債,到底擱回三枚,隻租了頭老驢。

     老驢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緩,李善德的心情随之晃晃悠悠。

    一陣為購置了新宅而欣喜,一陣又頭疼起還貸的事情。

    他反複計算過很多次,可每次閑暇,又會忍不住算一遍。

    李善德收入微薄,每個月的俸料、祿米加上幾畝職田的佃租,折下來隻有十貫出頭。

    全家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夠缺口,還得想辦法搞點外快才行。

     但無論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

     他是華縣人,早年因為算學出衆,被州裡貢選到國子監專攻算學十書,以明算科及第,随後被诠選到了司農寺,在上林署裡做一個監事。

    雖說是個冷衙門的庶職,倒也平穩,許多年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來了。

     這一次購置宅第,可以說是李善德多年以來最大的一次舉動。

    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他覺得自己有權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達皇城之後,直奔上林署公廨而去。

    那裡位于皇城東南角的背陰之處。

    地勢低窪,一下雨便會積起水來,所以公廨常年散發着一股黴味,窗紙與屏風上總帶着一塊塊斑漬。

     此時已近午時,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會食。

    他們見到李善德,都紛紛擱下筷子,熱情地拱手為禮。

    李善德有點驚訝,這些家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禮了?他正迷惑不解,卻見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邊來。

     劉署令是個大胖子,平日裡隻對上峰客氣,對下屬從來不假顔色。

    他今天如此和藹,讓李善德有點受寵若驚。

    他忐忑不安地跪坐下來,低頭看到諸色菜肴,更覺得古怪。

     這午餐也未免太豐盛了:炖羊尾、酸棗糕、蒸藕玉井飯,居然還有一盤切好的魚鲙,旁邊擱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搗成的金齑蘸料。

     劉署令笑眯眯道:“監事且吃,有樁好事,邊吃邊說與你吃。

    ”李善德有心先問,可耐不住腹中饑餓,這樣的菜色,平日也是極難得才吃到的。

    他先夾起一片魚鲙,蘸了蘸金齑,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劉署令又端來一杯葡萄酒。

    李善德心裡高興,長袖一擺,一飲而盡。

    他酒量其實一般,一杯下肚,已有點醺醺然。

    這時劉署令從葦席下取出一軸文牒:“也不是甚麼大事,内廷要采辦些荔枝煎,此事非讓老李你來勾當不可。

    ”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給朝廷供應各種果品蔬菜。

    李善德把嘴裡的一塊肥膩羊尾吞下去,用面餅擦了擦嘴邊油漬,忙不疊把文牒接過去看。

     原來這公文是内廷發來的一份空白敕牒,說欲置荔枝使一員,采辦特貢荔枝煎十斤,着人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