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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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的時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點跌倒,旁邊的從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張整定了定神道:沒事! 次日大軍又是一早出動,終于在日落以前,到達了靈寶縣城。

    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氣。

    由靈寶至潼關,沿黃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黃土壘成,古稱黃巷坂。

    在宏龍澗以西,峻峰如削,氣勢雄奇,道深而狹。

    行至此處,慕容氏中有認識的,便指與子弟看,道:這便是函谷關了! 聽到這句話,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聲,這一聲之後,便是無言可對的靜默。

    過了函谷關,即是離開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園國土!隻是,他們的心多少已被這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憊麻木,離開邺都時的悲情在此刻成為一種多餘和奢侈的東西。

    于是,就在這一片木然的平靜中,他們走過了函谷關,起向了他們未蔔的前途。

     抵長安後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日。

    這時符堅将在太極殿朝會,冊封東來之人。

    元日前夜慕容氏諸人早早兒更衣出直城門,經章城門入未央宮,有人伺侯他們休息。

    當夜漏未盡十刻時,便被喚起身,集于天祿閣下。

    有司早早舉火,正閣前庭燎六處,皆丈六尺。

    這時節,雪已經化盡,還是冷得碜人,青條石闆上都結下薄冰,經火光一照,潤如玉質。

    百官臣僚都已至此處等侯賀見,他們各自攀談,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連一同前來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視而不見,慕容喡等也知趣,縮在火光不到之處靜侯。

     慕容沖遠眺着重重宮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瑤住在哪裡。

    初抵長安那晚,秦宮來了一名小内待,就将她傳進宮去。

    慕容沖心中隐痛,分離時姐弟抱頭痛哭的情形頓時兜上心來。

    突然聽到身邊慕容評輕輕歎了一聲道:他來了!慕容沖一驚擡頭,卻見幾名故燕臣僚向着一個人擁去。

    本來閣前已經站滿了人,他們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陣的騷動。

     賓都侯一向安好,數年未見,您老風采依舊 賓都侯可還記得小人?當年跟着您打過枋頭之役的 這些人說着說着就有些心虛情怯的味道,本來在往前湊,卻撞到了一堵實牆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

    慕容沖已經知道是誰來了,慕容垂在秦被封為賓都侯,自入長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處意欲重叙親誼,都被他嚴拒。

    慕容沖也情不自禁地往那邊走了幾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卻讓慕容評給攔了,道:讓他去搭搭話。

    他是還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連個孩子都記恨吧? 慕容沖攏到近前,一個着朝服的五十餘歲男子從搭話的故燕文武中間昂然而過。

    兩側火光燎天,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鍍了一層銅紅。

    有個膽大的上前一步欲攔,被他一眼掃在臉上,就不自覺退開兩步。

     慕容垂雖不為慕容沖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駕崩後,因慕容恪一力相護,與慕容喡相處得還算得宜。

    慕容沖小時,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過。

    從前除了覺得他總是不苛言笑外,倒還沒發覺他有什麼與衆不同之處。

    可慕容垂一去,燕國便即傾倒,方讓慕容沖對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

    他一時起了孺慕之心,身不由已地,跨出兩步,上前跪下道:給叔父請安! 這時四下裡站滿了秦宮官吏,都看熱鬧似的擁了過來,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條道,而這條路被慕容沖一跪,就生生堵死了。

    慕容沖看着一雙青絲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擡起頭來,卻見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裡陰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慕容沖鼓足勇氣,大聲道:侄兒見過叔叔。

    至長安已有多日,未至叔叔府邸請安,請叔叔容侄兒一拜!他埋頭拜了下去,頭實實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絲文履一擡就從他身邊邁了過去,慕容沖有些發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隻腿卻不着痕迹地用了一點勁。

    這力道就如潮水一般湧來,慕容沖未能防備,一下子往後倒去。

    他腦後砸中了什麼東西,好象是旁觀者的腳,那人受了這池魚之殃叫着退開,他的頭就重重地磕在了石闆上。

    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睜開眼時,所見到的,是将夜半時分的天空,幾粒星子遙遙嵌在黯淡的雲際。

     四下裡轟然大笑,一張張笑得擰成一團的面孔從他眼前轉過。

    慕容沖心中非常委屈,忍不住想哭,就在眼淚快要奪眶而出時,聽到慕容泓吼道: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然後撞開了好幾個人,一把将慕容沖從地上拉了起來,緊緊擁在懷裡。

    慕容沖把臉貼在他身上,合上眼,過了好一會,方才能勉強自已不大哭出聲。

    慕容泓擔憂地看着他道:幹嘛去求他?咱們誰也不求! 慕容沖笑了一下,隻是他自已也知道這笑比哭還難看。

    這時秦朝宮員被慕容泓吼了兩聲,自覺無趣已散開了許多。

    慕容喡他們這才過來,方勸慰了幾句,就聽得司阗高聲道:上賀 諸人忙按規矩站好,先上賀表,命起,谒報,再賀王後。

    後再有司儀引入太極殿前東閣坐下。

    詣五更,秦王升殿,殿前待衛執戟成列,白玉獸口吐出縷縷檀香,袅袅輕煙在略略泛藍的天際散開,顯得十分肅穆。

    所有謹見者按各自爵位被谒者引入。

    慕容氏因未受封,因此隻得在殿外等侯。

    不多時聽得裡面鼓樂大作,想是符堅已經出來了。

     符氏本是氐族外虜,隻是建國後,對中華文物多有仰慕,宗室中頗有好經文、手不釋卷者,習儒之風較之偏居江東的司馬皇族更甚,因此朝觐禮儀大多是從晉禮中照搬過來的。

    鼓樂聲過後,有掌禮官高聲道:大秦天王延某某公入拜起之類。

    就見得秦宗室及大臣進進出出。

    慕容沖在鼓樂中聽到一些熟悉的曲調,心中一動,這是燕樂!當年趙滅晉,晉樂常多為其擄,後石勒滅趙,這些鼓樂者亦歸石氏。

    再後來,石虎死,冉闵亂,慕容俊擒冉闵,入邺都,樂者便為燕所有。

    入燕後,禮樂漸漸融合了一些鮮卑曲調,因此與一般朝見的禮樂都不盡相同。

    眼下,他們卻是符堅之物了。

     正當慕容氏王公黯然神傷之時,便有谒者傳上。

    及入殿,見各大臣都已跪坐于兩廂。

    慕容喡按早已編排好的規矩奉玉壁及皮、帛、羔、雁、雉等,由掌禮侍中等傳上,符堅略一過目,命收下。

    就着侍中傳旨,封賞故燕諸人官職。

    慕容沖跪在最後頭漫不經心地聽着,偶或擡起頭,符堅坐在高高的禦床上,遙遠得看不清形貌。

    張整長篇大段地念着聖旨,好一會方才念到授與官職上來。

    慕容喡被封為新興侯,慕容評為給事中等等,慕容沖也沒有心思去聽這許多。

    直到最未,并無官職授與慕容沖,他年歲尚小,因此也不覺訝異,更不希罕。

     張整言畢,慕容喡率族人謝恩,并詣樽酌壽酒獻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萬歲壽!便四壁樂聲大作,慕容沖随衆再拜,符堅飲酒罷,又三拜,這方才退下。

    由其它臣工接着謹見。

    繁文缛節一絲不苛地行來,與燕禮也是大同小異,慕容沖自幼習慣了,倒耐得下性子來。

    隻是他坐在秦臣中間,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沖總覺得他們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終低着頭,不想見人。

     及至賜酒飯畢,谒者跪奏請罷退!鐘鼓大作,群臣複拜而出。

    自半夜開始忙碌,此時人人身倦力乏,都尋思着回府安歇,慕容沖更是想要快些逃開這個地方。

    誰知行至大殿外,卻有一名内侍攔住了慕容喡,行禮後問道:請問新興侯,那一位是慕容沖公子! 這一句問得慕容喡吃了一驚,不解其意。

    倒是慕容沖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沖!那内侍大約三四十歲,一張圓圓胖胖的臉,笑起來眼睛馬上眯得看不到縫了,他躬下身道:奴婢是紫漪宮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準她召公子入宮一晤。

     慕容喡與慕容評等對望一眼,想道:看來苓瑤甚得符堅愛寵。

    多少安心了些。

    慕容喡便吩咐慕容沖道:你跟着這位,他看了一眼那内侍,内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規矩! 慕容沖沒料到這麼快就有機會入宮看望姐姐,很有些興奮,連聲答應下來。

    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囑咐,讓他回來後将看望情形細細說給他聽,又連聲歎氣,說事先沒有知會過一聲,這時想給她送些平日愛吃的東西也來不及了。

    慕容沖沒見過慕容泓這麼唠叨過,知道他心裡掂記得緊,因此也就耐着性子聽,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邊有四個小内侍跟着,看來他在紫漪宮中也是總管一類人物。

    宋牙領頭,内侍兩個在左右,兩個在後面,将慕容沖環在其間。

    秦宮的長牆回廊一道連着一道,台阙宮室延錦不絕,慕容沖走了一會,便已不辨方位。

    這裡天已将明,晨晖塗在殿脊之上,金燦燦的,有如天宇一般。

    突然振翅聲大作,慕容沖眼中的光亮被紛雜的黑影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