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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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尺之時,展銘才終于凝聚了最後一絲氣力出劍。

    隻是,已經太遲了,那刀風呼嘯而來,像冰淩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陣劇痛,整個世界由煌白轉為漆黑。

    就在黑與白分割開展銘最後的視野時,有極模糊的影子穿過,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

    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雙手痙攣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劍從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無所覺。

     他等待着,等待着冰涼的刀鋒破開自己的咽喉。

    他頗有些歉意地想:弱飖,對不起了!就在這時,忽有迎風一斬之聲傳入耳中,展銘雖然見不到,卻還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開的場面,之後傳來的是一聲充滿了駭意的慘叫。

    展銘沒有聽出來是誰,直到聽到黑複極力壓抑後叫出聲:你你是誰?他方才明白,剛才那一聲是黑複叫的。

    展銘與黑複交手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這般畏懼。

     你還沒有想到嗎?很清亮的聲音,隻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卻又有一絲藏得不太嚴實的瘋狂。

    你是雷陽?啊快,兄弟們上!救命!突然間好像什麼閘門被突然打開了,刀刃撞擊的聲音,哭叫聲,彙在一起,塞滿了展銘的耳朵。

    展銘卻沒有去聽,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個念頭:弱飖,我來找你了!在他身後,那個清冷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我今日且不殺你,我讓你一點一點地死掉 雖然不是向着他來的,可展銘聽到這話,依舊忍不住哆嗦了幾下。

    他凝起最後一點内息将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經血流出。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憑着記性摸到自己的住處。

    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麼人,好像他們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陽去了。

    他将要推開自己的卧房,卻聽得妻子在和丫頭說話:黑複為何不回話?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嗎?展昭突然渾身如堕冰窟。

    小姐,你真要置姑爺于死地嗎?他到底忘不了那個女人!我決不能讓她們在一起!就算他納别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讓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絕不!你以為他死了,我還能活麼?我情願一起死!從未有過的堅決,平日裡妻子的語氣有多溫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銘一時萬念俱灰,方才或者還有些複仇的念頭,這時胸中卻隻餘下白茫茫空蕩蕩的一片。

    不知是人負他,還是他負人,不知何為是,何為非。

    他隻有一個念頭:逃走!什麼恩,什麼仇我都不要了,我隻要能再聽一次弱飖的聲音,那便死罷!他模糊記得卧房後面有個小側門,通過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過去,幸喜那小門居然未鎖。

    就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撞到了他頭上,他抓住了那東西好熟悉的紅松木琴杆! 展銘突然想起來,當年他入贅紫家之後,本要将這胡琴扔掉。

    是紫小姐說這是他們初見時所操之琴,要留下來做個念心。

    展銘緊緊将琴抱在懷中,一時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着這琴來,十年後抱着這琴走,天意啊!這樣抱着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過是和從前一樣了! 那姑娘可醒了嗎?這是弱飖聽到的第一句話,她想:我死了嗎?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藥香沖鼻。

    這姑娘可真可憐。

    這幾日不太平啊!說是前日城裡幾家又打起來了,弱飖姑娘和展大爺都不知去向,黑大爺也讓人傷了,怕是被誤傷了的。

    阿彌陀佛,我兒呀,你這幾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銘到底是敗了?他在哪裡?弱飖略動了略身子,發覺腿上斷處已包紮妥當,經這一睡氣力也恢複了許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從床上爬了下來。

    這間小屋隻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間說話。

    正對着床有一扇小門,門從裡面闩上。

    她爬了過去,輕輕取下門闩,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經化了大半,看來她這一睡也有了一兩日的時光。

    泥濘不多時就透過了她的衣裳,濕嗒嗒地涼,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着,如同數把小刀割動一般。

    多日未食,那昏黃的日頭照在她眼前,一陣陣地發暈。

    她以為自己己爬過千山萬水,可其實才不過是數十丈,便已力盡。

    弱飖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心道:展銘呀展銘,我能上哪裡找你呢? 忽然有幾個細弱的音調随風飄來,再用心去聽時,卻又不可聞。

    順着樂音爬了一會,終于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飛燕》!弱飖渾身浸于樂曲聲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她心知是死前幻覺,又覺如此之死,真是毫無可懼。

    忽然那樂曲嘎的一聲,現出雜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澀。

    弱飖不由氣惱,怎的死時所聞都是生澀之曲生澀?弱飖猛然坐起來,陡然漲了百倍的力氣,那曲子好似将生氣一絲絲映在她身上。

    她雙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點,向着那琴聲起處爬去。

     琴聲漸近,越過一道巷角,弱飖擡頭,見一個蒼郁的身形蜷于牆腳,灰壁灰衣,幾不可辨。

    那人聽到動靜,停了手中之弓,側頭回望。

    弱飖喜喚一聲,叫聲卻又被生生斬斷。

    展銘的雙眼空無一物,赫然垂下兩道幹涸的血迹!啊!弱飖抱頭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來。

     忽然一雙手将她如風車般疾搖的頭顱抱定了,之後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要緊,不要緊,弱飖!聲音入耳,弱飖腦中現出一線光亮,覺得圍遭一切,一片片回歸原位,漸漸又拼就了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人間。

    那雙手往她身下撫去。

    弱飖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殘肢處落下,展銘的唇角一陣抽搐,但卻一笑:弱飖,從今後,你幫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遠處,好似有人叫嚷着:聽說了嗎,黑大爺遇刺了!好像是先頭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爺好像隻是受了傷,讓幾個手下拼死搶了下來。

    那一戰喲,血水流的這些聲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戲唱畢,厚重的簾幕緩緩拉下,隔去散場的鑼鼓。

    在那台上,還會有人銀槍狂舞壯懷激烈,還會有人水袖曳回淺吟低唱,還會有人春風得意逸興高歌,還會有人傷時感遇愁緒滿懷。

    一撥撥戲人上了又下,于他們之前,也将于他們之後。

    隻是從此後,和他們再也無幹。

     不知過去多少年月,風霜催人速老。

    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牆根下一個乞人拖着一面草繩麻袋織就的席子走來,席上跪坐着個乞婆,雙膝下卻是空的。

    那乞人走起路來直挺挺的,不會避人,原來是個瞎子。

     婆子道:老頭子,就是這裡罷。

    乞人應了一聲,坐了下來。

    一株黃桷樹從牆縫間探出枝葉來,灑下一幅綠蔭。

    婆子從褡裢裡摸出一隻缺了三四個口的青瓷花碗來,從葫蘆裡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來,道:先喝了罷!乞人接過來喝了,交回給婆子,婆子手抖抖顫顫地将碗放于身前的地上。

    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駁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調從上發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