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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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高燒,一股氤氲的熱氣蒸騰而上,推動着銀紅的燈圍轉個不停,綢上那些工筆美人一回回地從弱飖眼前流過,如日月穿梭,來去往複。

     太太請用茶!弱飖捧了一隻景泰藍的茶盞,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

    茶水捧在手裡已有了好一會,初時尚袅袅的熱氣已經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來歲的女人卻依舊閉目不語,塗滿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在一隻波斯貓雪白的毛間不住揉動。

    那女人也曾非常的美豔過,不過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年富貴養出的贅肉早已填滿了她面上所有靈性的輪廓,再重的脂粉也蓋不住眼角眉梢年華已逝的凄惶。

    三四個小丫頭正給她捶腳捏肩。

    旁邊或坐或站着十來個女人,從三四十到十來歲的都有,正自顧自地鬥牌,好似眼中都沒有這一幕。

     太太請用茶!弱飖再次重複了一回。

    大太太終于不勝其煩了。

    去拿!她輕踢了一個為她捶腳的小丫頭。

    小丫頭忙跳了過來,接了弱飖手中的茶盞,遞給了大太太。

    大太太在唇上一抿。

    撲的一聲,一線黃褐的水流噴了端茶的小丫頭一頭一臉。

    這都是什麼呀?涮鍋水也比它要好些。

    茶盞應聲滾落,頃刻間便将那榻上銀絲精繡的面子污損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盞,卻聽大太太一邊拭唇一邊道:小穗,去收拾了!頓時就又有一個小丫頭跳下來,手腳麻利地打掃幹淨。

    弱飖皺皺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

    罷了,老爺一年收這麼多待妾,個個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麼名字?弱飖叩了個頭道:奴婢名叫弱飖!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麼笑了起來,一邊湊過身去看着鬥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名兒,倒似生來就要給人做婢妾的呢! 弱飖跪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按說她應該給這些太太姨太太們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現在大太太不要了,餘下的該怎生處置?正猶豫着,重重绫羅之中突然擠進一雙烏溜溜的瞳子,襯在無一絲雜色的眼仁上,好似兩顆方從寒潭中撈出的棋子。

    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過,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手裡提着個圓鼓鼓的線軸,一根線頭拖在他身後,垂頭喪氣的。

    奶奶,紙鸢飛不見了!男孩子帶着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邊。

    大太太撫着他的頭發,哄他: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一會讓老李給你再紮一個。

    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現在就要!弱飖不自由主地站了起來:奴婢給孫少爺紮一個吧! 咝!一幅茵羅被弱飖裁成鳳凰的式樣,蒙上了細蔑紮就的骨架,兩下裡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

    男孩子歡呼一聲,高舉了這隻通紅的鳳凰,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久雨初晴後的天空一片蔚藍,鳳凰風筝的三道尾翼當空掠過,好似将最絢燦的晚霞撷下一朵。

    弱飖擡頭看天。

    湛藍,赤紅,如許分明。

    她不自覺地合上雙眼,随手從身邊柳樹上扯下一枚葉子,含在口中便有嗚嗚的哨聲顫出。

    那哨音悠揚婉轉,追着天上的紙鸢,直入雲霄。

     你好行呀!弱飖睜開眼,小男孩不知何時已蹲在了她的跟前,兩眼閃閃發亮,盡是仰幕的神情。

    七年前,娘親從身後拉出來一個小男孩,說:今兒起,你有個哥哥了!哥哥為她紮過紙鸢,和她吹響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蟲般追在哥哥身後,如此用仰慕的聲氣說過: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個男孩子從她生命中删去,這十六年的生命裡,還能剩下什麼呢?隻是細想這十六年,卻也沒有什麼當真值得一記,忘就忘了罷,就當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這麼想着,吐出口裡的綠渣,燦然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孫少爺想學,奴婢就教你好了。

    小男孩拉着她的袖口:我叫陽陽。

    弱飖搖首道:孫少爺的名兒,不是奴婢叫的。

     陽陽繼續撒嬌道:别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讓他們叫,他們也配?我喜歡你,就要你叫我陽陽,你敢不麼?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有點吃驚,到底是雷家的長房嫡孫。

    弱飖親了他的面頰一下:好,就叫陽陽。

     日頭西斜,紅霞遍天。

    陽陽依在弱飖的臂間,從領口裡拉出一隻通體純白的玉環,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這是我娘給我的,讓我以後送給我喜歡的人。

    我喜歡你,所以給你了。

    他眨巴着兩隻眼睛,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來,聽到了沒有? 可第二日在柳樹下的人,卻不是陽陽。

    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寬袍绶帶,一派儒生風範。

    弱飖隻是吃驚了一小會,就明白了面前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