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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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的地方。

     結婚之後幾天,萊拉跟阿茲莎說了關于塔裡克的事情。

     萊拉覺得阿茲莎和塔裡克之間的關系很奇怪,甚至讓人不安。

    他們兩人已經心有靈犀。

    他還沒有開口,她已經把他想要的東西遞過去。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朝對方露出笑臉,仿佛他們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失散多年之後重逢的老友。

     萊拉把真相說出來的時候,阿茲莎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喜歡他。

    ” “他愛你。

    ” “他說的嗎?” “他用不着說出口,阿茲莎。

    ” “把剩下的都告訴我,媽媽。

    你說我才知道。

    ” 萊拉說了。

     “你父親是一個好人。

    他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 “萬一他離開呢?” “他永遠不會離開。

    看着我,阿茲莎。

    你父親永遠不會傷害你,他永遠不會離開。

    ” 阿茲莎如釋重負的神情讓萊拉心碎。

     塔裡克給察爾邁伊買了一隻木馬,給他做了一輛玩具汽車。

    他從一個獄友那兒學會了用紙張做動物,所以他折了無數張紙,把它們剪開,給察爾邁伊做了許多獅子、袋鼠、馬兒和羽毛豐滿的鳥兒。

    但察爾邁伊對他這些套近乎的行為一概不理,有時候還會大發脾氣。

     “你是一頭驢!”他大聲說,“我不要你的玩具!” “察爾邁伊!”萊拉呵斥他。

     “沒關系,”塔裡克說,“萊拉,沒關系啦,随他去。

    ” “你不是我親愛的爸爸!我真正的親愛的爸爸去旅遊了,等他回來,他就會揍你!你逃不掉的,因為他有兩條腿,你隻有一條!” 夜裡,萊拉将察爾邁伊抱在胸前,和他一起背誦驅趕巴巴魯的經文。

    他若問起來,她會再次對他撒謊,說他親愛的爸爸走掉了,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讨厭這件任務,憎恨自己這樣欺騙一個孩子。

     萊拉知道她将會一次又一次地說出這個可恥的謊言。

    她别無選擇,因為當察爾邁伊從秋千上跳下來,當他從午睡中醒過來,他會問起這個問題,直到他年紀大得能夠自己系鞋帶,能夠自己走路去上學,他還将會問起這個問題,她将不得不一再重複這個謊言。

     萊拉知道,終有一天,這些問題将會消失。

    察爾邁伊将會慢慢地不再尋思他的父親為什麼要抛棄他。

    他将再也不會在紅綠燈下面見到他的父親,再也不會誤認為那些在馬路上走動或者在前門敞開的茶館中喝茶的駝背老人是他的父親。

    總有一天,當他沿着一條彎曲的河流散步,或者望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時,他将會吃驚地發現,父親的失蹤已經不再是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它完全變成别的東西,某種不再那麼刺痛的東西。

    像某種傳說。

    某種被崇敬、被神化的東西。

     萊拉在穆裡的生活很幸福。

    但這種幸福來之不易。

    它并非是一種沒有代價的幸福。

     下班之後,塔裡克會帶萊拉和兩個孩子去摩爾街。

    街道兩旁是一些出售小飾品的商店,還有一個始建于19世紀中期的英國國教教堂。

    塔裡克在街邊的小攤給他們買香辣的炸羊肉餅。

    和他們一起在街道上閑逛的有本地人,拿着手機和數碼相機的歐洲人,還有逃避平原的炎熱來到這裡的旁遮普人。

     他們偶爾會乘坐公共汽車前往克什米爾角。

    到了那邊,塔裡克會帶領他們參觀傑赫勒姆河的河谷,覆蓋着松樹的山坡,還有森林茂密的峰巒,他說在這些山裡面,人們還能看到在樹上跳來跳去的猴子。

    他們也去長滿楓樹的納狄亞傑裡;那個小城離穆裡大約三十公裡。

    在那兒,塔裡克會拉着萊拉的手,在那條通往總督府的林蔭路上散步。

    他們在古老的英國公墓逗留,或者乘坐出租車到一座山脈的峰頂,在那兒觀看下方被雲霧籠罩的青翠山谷。

     在這些外出的旅行中,當他們路過商店的櫥窗,萊拉有時會看到他們在它裡面的身影。

    男人,妻子,女兒,兒子。

    她知道在陌生人眼裡,他們肯定顯得像一個最為尋常的家庭,沒有秘密、謊言和悔恨。

     阿茲莎經常從噩夢中驚醒。

    萊拉隻得走到她睡覺的床邊,在她身旁躺下,用衣袖抹幹她臉上的淚水,撫摸她的後背,安慰她再次入睡。

     萊拉自己也做夢。

    在夢中,她總是回到喀布爾那座房子,穿過走廊,爬上樓梯。

    隻有她一個人,但她聽見門後傳來有節奏的熨鬥嘶嘶響,還有床單展開和疊起的聲音。

    有時候,她聽見一個女人低聲哼着一首古老的赫拉特歌謠。

    但當她走進去時,房間裡面沒有人。

    那兒一個人也沒有。

     這些夢讓萊拉渾身發抖。

    她總是渾身大汗地從夢中醒來,眼裡充滿了淚水。

    她傷心欲絕。

    每一次夢醒,她都傷心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