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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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門口,羅成說,謝謝你,陸經理,你能講那些閑話,老爹也就安心了。

     秋林笑笑,告别回去。

     讓秋林意外的是,剛到單位沒多久,羅成便打來電話,說齊師傅走了。

     秋林坐在辦公室裡,恍惚了一日。

     3 秋林躺在床上,此刻,杜英和孩子已經睡着了,房間裡很安靜,可以清晰聽到他們兩個和緩的呼吸聲音。

    可秋林卻沒有絲毫困意,整一日,他心裡都不踏實,總在想自己上午對齊師傅說的那些閑話。

     實在躺不住,秋林終于悄悄起來,走到書房裡頭吃煙。

    坐書桌前吃了一會香煙,突然想寫點什麼。

    這感覺有些熟悉,當年長亭南貨店時,夜裡困不着,他就給父親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把心底閑話講給父親聽,這才總算打發那些難熬時光。

     秋林打開台燈,拿出一疊信紙。

    可寫點什麼呢?秋林不确定,想來想去,突然腦子裡靈光閃過,要不,幹脆給齊師傅寫封悼詞。

    開追悼會不也就是叫一堆人來念一念悼詞嗎?雖然開不了追悼會,但寫一封悼詞,也算是對齊師傅一個交代。

    想起這個主意,秋林有些興奮,鋼筆吸飽墨水,便開始在信紙上寫字。

     各位領導,各位同志,各位朋友,今天,我們懷着無比沉痛的心情,深切哀悼齊清風同志,緬懷他平凡的一生。

    齊清風同志,于一九二三年九月十五日出生于本縣,祖上皆在縣城瀝石街經營水産。

    為人誠信,價格公道,赢得同行和顧客的一緻稱贊。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齊師傅響應号召,以一艘船兩間店面入股,參加公私合營。

    六十年代,他更是光榮地參加了供銷社,成為供銷社一員。

    此後,齊師傅始終積極投身于各種轟轟烈烈的運動,雖然在運動中曾遭受過一些錯誤的對待,但齊清風同志都能積極應對,不管是在城關供銷社,還是在長亭南貨店,都能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來沒有辜負組織的信任,為供銷社各項事業的發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

    齊清風同志一生雖然平凡,卻也豐富。

    他和妻子勤儉持家含辛茹苦把兩個兒子養大,并教育培養成新一代的商業人。

    因為多年的操勞,齊清風同志積勞成疾,染上重病,但憑借着自身樂觀而又堅韌的精神,又創造出一段與病魔抗争的佳話。

    他的不幸離去,讓我們深感悲痛和惋惜,供銷社隊伍失去了一位好同志,他的家庭失去了一位好父親,好丈夫。

    齊清風同志在人世度過的七十年,是不平凡的七十年,在經曆了人生的艱辛與磨難、奮鬥與成功等種種酸甜苦辣後,他為自己生命的光輝曆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号。

     秋林寫完,将筆擱下,興奮地粗粗看一遍自己寫的東西,看着看着,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起來。

    自己寫的就是齊師傅的一生嗎?一個人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嗎? 你在做什麼?怎麼還不去困? 秋林一愣,扭頭一看,是杜英。

     秋林說,睡不着,想起來寫點東西。

     杜英說,從來沒見你寫過東西,肚皮裡有心事? 秋林搖頭,想一想,問道,杜英,你說,如果面對一個快死的人,說點能讓他高興高興的假話,這不算罪過吧? 杜英說,罪過什麼?人死了,就什麼都不曉得了。

    能讓他死前聽聽這些高興閑話不是蠻好?真話假話又有什麼要緊? 秋林說,畢竟是一個要死的人,總感覺有些不一樣。

     杜英看了秋林一陣,說,那麼陸秋林,我問你,如果我快死的時候問你一個問題,你會對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秋林一愣,白了杜英一眼,說,大半夜的,怎麼講這種死不死的閑話? 杜英抿嘴笑,說,不是你先提起的啊?要不我現在問你一個,看看你到底是會說真話,還是假話。

     秋林說,那我肯定說真話啊。

     杜英說,真的?好,那我問你。

    上次你同我要過一萬塊,為什麼拿去,後來卻又給存回去了? 秋林愣住,竟半日講不出閑話來。

     杜英笑眯眯看着秋林,說,看見了吧,這真話哪有那麼好講啊?不過,話又講回來,真話假話,最關鍵不是看講的人,而是看聽的人。

    比如你陸秋林,你即便對我講了假話,我也總是會當真的聽。

     秋林一愣,說,你這真話假話的,繞得我頭痛。

    快些去困吧,明朝還要上班。

     杜英笑笑,轉身回房。

    秋林扭過頭,看着桌上那封悼詞,更加感覺怪異起來,似乎越看越不像是寫給齊師傅,而是虛構出來的某個張師傅趙師傅李師傅。

    秋林擡起頭,隻看着窗玻璃上照出的自己面孔出神。

    其實何必又要分清是寫給誰的呢。

    寫給誰的,又有什麼要緊?這天下的人活得各不相同,寫在悼詞上卻又有多少差别呢? 這樣想着,秋林突然就覺得毫無意思,他站起身來,将悼詞從那疊信紙上撕下來,揪成一團,随手扔進了垃圾桶裡。

     初稿于2002年2月2日 二稿于2020年2月8日 三稿于2020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