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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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在嗎?” 對方回答得很幹脆: “不在。

    ” 牛愛國: “是出去買菜了,還是這幾天去外地了?” 對方: “走了半年了。

    ” 牛愛國吃了一驚,又奓着膽子問: “李昆呢?” 對方: “不在。

    ” 牛愛國: “去哪兒了?” 對方: “不知道。

    ” 牛愛國産生了懷疑: “你是‘老李美食城’嗎?” 對方: “過去是,現在不是。

    ” 牛愛國: “你現在是啥?” 對方: “老馬汽修廠。

    ” 牛愛國放下電話,知道事情發生了大的變故。

    接電話的也不是廚子胖三。

    牛愛國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給章楚紅的手機打電話。

    這号碼倒一直記在心中。

    但七個月來,他一直躲着這号碼,一直害怕這号碼找他;現在心裡焦急,加上膽子大了,徑直撥了過去。

    撥号時,牛愛國心裡“咚咚”亂跳。

    待撥通,電話裡卻說,該号碼已經停機了。

    左右找不着人,牛愛國不知情況發生了什麼變化,心裡更加着急。

    牛愛國回到羅安江家,當即就要告别何玉芬,上路去泊頭。

    何玉芬見他這麼快就要離開,吃了一驚,問他哪裡去;牛愛國沒說自己要去泊頭,而說要回山西沁源老家。

    何玉芬聽他這麼說,倒松了一口氣,說: “知你夜裡沒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愛國點點頭,收拾東西要走。

    何玉芬: “大兄弟,家裡沒别的,臨走送你一句話。

    ” 牛愛國: “啥話?” 何玉芬: “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

    我要想不清楚這一點,也活不到今天。

    ” 這話跟媽曹青娥生前說的一樣。

    牛愛國點點頭,告别何玉芬,去了鹹陽火車站。

    從鹹陽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泊頭,在公路旁“老李美食城”下車,已是第三天傍晚。

    七個月前的“老李美食城”,現在徹底變了樣。

    過去是一個幹淨的小院,現在成了汽修廠,地上到處都是油污和汽車的廢零件。

    過去飄出來的是飯香,現在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機油味。

    “老馬汽修廠”的老闆叫老馬,四十多歲,是個大胖子,方頭;秋天了,還光着膀子,胸前沒有胸毛,刺着一頭熊貓;别人刺青刺青龍,或刺張嘴的老虎或豹子,他刺了一頭吃竹子的熊貓,讓牛愛國覺得好笑。

    老馬養了一隻小猴;牛愛國到時,工人們在院子裡修車,老馬手拿一根鞭子,“啪啪”甩着,逼着這頭小猴在槐樹下翻跟鬥。

    猴瘦,顯得老馬更胖。

    牛愛國不知老馬與過去“老李美食城”李昆的關系,沒敢說自己來這裡的真實意圖,隻說自己七個月前在“老李美食城”打工,李昆欠他工錢,過來要賬。

    老馬瞥了牛愛國一眼,對着猴兒說: “你這人不老實,一聽就是瞎話。

    ” 老馬一張嘴,牛愛國聽出他是東北人;說話公鴨嗓,知道在鹹陽打電話是他接的。

    牛愛國: “咋了?” 老馬: “說老李别的壞話行,說他欠人工錢,這話編得不像。

    ” 牛愛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牛愛國跟李昆還是朋友時,知道李昆大方;頭一回與李昆見面,是個大雪天,車誤在“老李美食城”,當時兩人素不相識,李昆就請他喝酒。

    牛愛國忙說: “當時我走得急,老李也是一時不湊手。

    今天正好路過,過來看看。

    ” 老馬不理牛愛國,又甩鞭子馴猴。

    這次不讓小猴翻跟鬥了,把一個鋼圈立到凳子上,讓小猴躍起鑽圈。

    這隻小猴翻跟頭行,鑽圈不行;從一丈之外沖向凳子,跑起來速度倒挺快,但到凳前躍起,又害怕了,不敢鑽圈,落回凳子前,由于煞步太急,自己給自己摔了個跟頭。

    老馬急了;遠處有修車工人在電焊,焊條點到車殼子上,“嗞嗞”往外冒着藍色的火花;老馬指着遠處的火花說: “怕頂啥用呢?這是鑽幹圈,将來還得鑽火圈呢。

    ” 這話小猴聽懂了,更怕,身子蜷到槐樹下,“瑟瑟”發抖。

    任老馬這麼玩下去,看來永遠沒個頭。

    牛愛國跨前一步: “大哥,能否借一步說話。

    ” 老馬又瞥了牛愛國一眼,以為牛愛國想在他的汽修廠打工,眼睛離開猴子,打量牛愛國: “我這可不白養人,你會修車嗎?” 牛愛國知道老馬會錯了他的意,但又怕直接打聽别的,老馬再不理他,便将錯就錯,順着老馬說: “開過幾年車。

    ” 老馬瞪了牛愛國一眼: “又在說瞎話。

    你要會開車,當初能在飯館剝蔥?” 牛愛國也是進退兩難,隻好指着遠處幾輛車說: “大哥,你随便挑一輛,我開給你看。

    ” 老馬見牛愛國叫闆,将小猴拴在槐樹上,指着屋檐下一輛拆下四扇門的破吉普: “走,跟我去鎮上拉趟輪胎。

    ” 原來這輛爛吉普,是老馬的坐騎。

    牛愛國也看出來了,胸前刺着熊貓的老馬,遇事愛較真兒。

    事到如今,牛愛國隻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開上車,拉着老馬,去鎮上買輪胎。

    從鎮上将十幾個輪胎拉回來,牛愛國與老馬熟了。

    “老李美食城”被改成“老馬汽修廠”,在“老馬汽修廠”旁邊,又出現一個公路飯店叫“九弦河大酒店”。

    說是大酒店,也像過去李昆的美食城一樣,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

    附近并沒有河,也不知這名字緣何而起。

    也是到了晚飯時候,牛愛國便在“九弦河大酒店”,請老馬吃飯。

    老馬個大體胖,卻不能喝酒。

    幾杯酒下去,老馬就喝多了。

    老馬一喝多,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有點兒像山西沁源縣城東街賣肉的馮文修。

    老馬蜂目,豺聲,是惡人相,誰知熟了之後講朋友。

    牛愛國還沒說什麼,老馬隔着桌子,對牛愛國說了一大堆心腹話。

    老馬本是遼甯葫蘆島人,早年販過糧食,開過洗澡堂子,後來在葫蘆島開了汽修廠。

    按說葫蘆島是他的老家,但因為幾樁事,弄得老馬傷了心。

    是幾樁啥事,老馬也沒細說,加上舌頭開始拌蒜,大體五樁事情,四樁别人對不起他,一樁他對不起别人。

    最後對葫蘆島傷了心,便來了河北泊頭。

    老馬拍着桌子: “葫蘆島待不了,我來河北成不成?” 又湊近牛愛國: “我現在不招惹人,我玩猴,行了吧?” 牛愛國連連點頭。

    待老馬說累了,點煙之際,牛愛國才轉過話題: “大哥既是東北人,來這裡開汽修廠,可與我過去的老闆李昆是朋友?” 老馬: “見過面,談房價的時候,知道他夠朋友,之前跟他不熟,是通過朋友認識的。

    ” 見老馬這麼說,牛愛國倒放下心來,問: “老李的飯店開得好好的,咋突然不開了?” 老馬瞪大眼珠: “家裡出事了。

    ” 牛愛國: “出啥事了?” 老馬:“半年前,老李和他老婆離婚了。

    ” 牛愛國:“為啥離婚?” 老馬: “那女的外邊有人了。

    我聽說,老李本來不知道,兩人因為别的事吵了起來,吵急了,還是那女的說給老李聽。

    ” 牛愛國心裡“咯噔”一聲,大概這個人說的就是他了;又猜想章楚紅所以說出這事,是要破釜沉舟,下決心跟李昆分手了。

    老馬: “那女的沒拿老李當回事,老李卻拿那女的當回事,麻煩就在這裡。

    聽說離婚時,差點兒出了人命。

    ” 牛愛國吓出一身冷汗。

    待吸過一支煙,鎮定下來,又問: “就是離婚,那女的走了,也不耽誤老李接着開飯店呀。

    ” 老馬揮着手: “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對這裡傷了心,就像我對葫蘆島傷了心,才來河北一樣。

    ” 牛愛國:“那老李到哪裡去了?” 老馬:“說不清楚。

    有人說去了内蒙古,有人說去了山東。

    ” 牛愛國:“他老婆呢?” 老馬:“聽說去了北京。

    有人說,當‘雞’去了。

    ” 又感歎: “一個人甯肯當‘雞’,也不願給一個人當老婆,可見兩人别扭到啥程度喽。

    ” 牛愛國愣在那裡。

    章楚紅與李昆離婚,可能因為牛愛國,也可能因為别的事;但不管因為什麼事,歸根到底,都跟牛愛國有關系。

    七個月前,牛愛國撇下章楚紅逃回沁源,還怕接着出事;因為章楚紅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地址,牛愛國擔心章楚紅破釜沉舟,去山西老家找他;但章楚紅沒去找他;半年前,章楚紅破釜沉舟,與李昆離婚,也沒去山西找牛愛國;七個月來,也從沒給牛愛國打過電話;想來也是對牛愛國傷了心。

    但越是這樣,牛愛國現在越想見到章楚紅。

    不管她現在在幹啥。

    找到她不是要從她嘴裡打聽七個月前她想說而沒說的話;來泊頭之前也許想知道這句話,現在突然明白,時過境遷,再找到這句話,這句話也已經變味兒了;他現在找到章楚紅,不是要打聽七個月前的老話,而是牛愛國有一句新話,要告訴章楚紅。

    七個月前牛愛國逃回山西,閃了章楚紅,是怕出人命;現在就是出人命,為了這句話也值得。

    問題是現在想出人命也不能了,李昆和章楚紅都各奔東西,過去事情的關節全都不存在了。

    正因為一切都不存在了,現在想找到章楚紅就難了。

    她的手機停機了。

    大概她換了手機号碼。

    一個人換手機号碼,就是要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割斷。

    老馬說她半年前去了北京,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去了北京。

    就是去了北京,半年後,不知她現在仍在北京,還是又去了别的地方。

    就是仍在北京,北京大得很,也不知她在北京的哪個角落。

    這時牛愛國回想與章楚紅在一起時,章楚紅說過幾個她過去的好朋友。

    章楚紅是張家口人,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徐曼玉,原來在張家口開美容廳,後來去了北京;不知章楚紅半年前去北京,是否去投奔她。

    當時聽章楚紅說,她們兩人斷了音訊,也有兩三年了。

    還有一個同學叫焦淑青,在張家口火車站賣車票。

    牛愛國靈機一動,火車四處跑,火車站卻是個固定的地方,可以先去張家口火車站找焦淑青。

    就是焦淑青離開了火車站,火車站的人也該知道她的去向。

    找到焦淑青,看焦淑青與章楚紅是否還有聯系。

    就是焦淑青與章楚紅斷了聯系,通過焦淑青,總能找到章楚紅在張家口的家。

    找到她家,也就找到了老根;通過她家裡人,總能找到章楚紅現在的去處和電話。

    于是決定第二天一早去張家口。

    主意打定,他盤算一下日期,這次從山西沁源出來,從西到東,從北到南,從南到西,從西到東,從南到北,一路走下來,也走了二十多天;别的倒不打緊,隻是惦着老家的女兒百慧。

    算着再過兩天,百慧就該開學了。

    于是第二天早起,去張家口之前,牛愛國先給山西沁源縣城東街酒廠的姐夫宋解放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暫時還回不了沁源,讓宋解放先照料百慧上學。

    宋解放在電話裡喊: “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 “遠得很,在廣州呢。

    ” 宋解放: “還沒找到龐麗娜和老尚嗎?要不回來吧。

    ” 牛愛國: “不,得找。

    ” 2006年至2008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