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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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完飯錢,向其他兩個人揮揮手,三人上了卡車,又呼嘯着開走了。

     半夜不出來吃這頓飯牛愛國就在滑縣待下去了,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這頓飯,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裡外,第二天一早,牛愛國搭上長途汽車,去了延津。

    過去覺得延津跟自己沒有關系,現在想起媽曹青娥臨終前要找的那封信,覺得跟自己關系很緊。

    當時找到姜素榮來的那封信,覺得媽已經死了,再給姜素榮打電話沒有用;現在覺得媽雖然死了,他想找到姜素榮,問一下姜素榮,媽想找她要說和要問的話。

    媽已經死了不能問媽,問媽想問的姜素榮,說不定也能問出個子醜寅卯。

    既然八年前姜素榮和吳摩西的後代有了聯系,說不定到了延津,連吳摩西的底細,也能打聽出來。

    吳摩西雖然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齊吳摩西臨終之前,會留下什麼話。

    八年前那封信上說,吳摩西的孫子從鹹陽到延津來,要見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沒理會這件事,臨終前卻又惦記着這件事。

    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從頭到尾這些事,見到三個延津人,牛愛國突然想将這些事從頭至尾弄個明白。

    初想弄明白是為了媽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為了牛愛國自己。

    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聯系。

    不說他是自個兒另一個姥爺,七十年過去,兩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碼出門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

    既然出門找人是假找,雖然吳摩西後來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丢了,怎麼一輩子再沒回延津呢?弄清楚這些事對吳摩西和曹青娥沒有什麼,吳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經死了;但弄清楚它們,說不定能打開牛愛國現在的心結。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想到這把鑰匙,竟藏在七十年前。

    這時又突然明白,昨晚進了滑縣,除了覺得心不亂,還對這裡感到親切;原來以為親切的是滑縣,誰知不是滑縣,而是滑縣跟延津離得近。

    他一輩子沒去過延津,沒想到跟延津有這麼緊密的聯系。

    臨離開滑縣“瑤池洗浴城”,牛愛國給滑縣的朋友陳奎一寫了一個紙條。

    紙條上沒告訴陳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

    沒告訴這件事不是有意背着陳奎一,而是關于去延津之事,根根葉葉說起來太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牛愛國寫道: 老陳: 山西家裡有急事,我先走了。

    這次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我改日再來吧,咱留言面叙。

    你多保重。

     牛愛國 寫好,知洗澡堂子有人與陳奎一不對付,沒把紙條交給洗澡堂子的人,交給在“瑤池洗浴城”門口擺煙攤的一個中年婦女;看中年婦女有些不樂意,便買了她一盒煙。

    然後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縣城,牛愛國才知道延津縣城之大。

    比滑縣和山西沁源的縣城大多了。

    縣城正中有一座寶塔。

    塔院外是一條津河,浩浩蕩蕩,從縣城中間穿過。

    河上有一座橋,橋上橋下,皆是挑擔的,推車的,賣菜的,賣肉的,賣果子的,賣雜貨的;縣城有幾隻大喇叭,裡面播着豫劇、曲劇和二夾弦;除了這些河南戲,竟還有錫劇和晉劇;便知道延津是個四方人走動的地方。

    這麼大一個縣城,想打聽出一個隻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并不容易。

    牛愛國從上午問到中午,從東街問到西街,從北街問到南街,沒問出個所以然。

    這才知道昨天夜裡在滑縣街頭,那三個延津人不知姜素榮為何人,不是妄說。

    八年前姜素榮給媽曹青娥寫的信上,倒有姜素榮的地址和電話;那封信牛愛國還留着,一開始放在沁源縣牛家莊,後來放到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裡。

    他想給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個電話,讓他去南關家裡找出這封信,告訴他地址和電話;但又怕露出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馬腳,隻好繼續用嘴在延津縣城問下去。

    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縣城北關火車站,問到一個賣醬兔腿的,正好姓姜,是姜素榮的本家;經他指點,這才終于在縣城南街劇院北側,找到了姜素榮家。

     姜素榮是個三十七八的婦女,她的爺爺叫姜龍。

    曹青娥活着的時候,給牛愛國說過延津和姜家的事,牛愛國腦子裡,對延津和姜家大體有個印象。

    待見到延津和姜素榮,還是和腦子裡想的不一樣。

    四十年前曹青娥來延津時還沒有姜素榮,姜家還在彈棉花,如今姜家不彈棉花了;從姜龍姜狗一代到現在,姜家由十幾口子變成五六十口子,幹啥的都有。

    姜素榮開了一個雜貨鋪,賣些煙、酒、醬油、醋、鹹菜疙瘩、方便面、各種飲料和礦泉水,門口還有一個冰櫃,賣些冰棍和雪糕等。

    雜貨鋪的名字就叫“素榮門市部”。

    沒打問出姜素榮家地址之前,牛愛國已在南街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也沒留意這個門市部的招牌。

    姜素榮問明牛愛國的身份,不明牛愛國的來意,一開始以為牛愛國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錢,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愛國說清是為了打聽些往事,姜素榮才放下心來。

    接着聽說曹青娥去世了,感歎一番,說: “沒跟這位姑奶奶見過。

    ” 待牛愛國問到八年前,吳摩西的孫子到延津來,她給山西沁源牛家莊曹青娥寫信,讓曹青娥到延津來,到底要說個啥,姜素榮卻一問三不知。

    牛愛國: “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寫的嗎?” 姜素榮: “那信不是我寫的。

    陝西的客想說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個急性子,不愛寫信,那信是羅安江代我寫的。

    ” 姜素榮告訴牛愛國,吳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陝西鹹陽之後,不叫吳摩西了,又改名羅長禮,所以他的孫子叫羅安江;八年前寫那封信時,羅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彎彎解釋不清,仍把他爺爺說成吳摩西。

    牛愛國不明白吳摩西到陝西之後,為什麼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麼緣由;但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問八年前的: “羅安江在延津時,都說了些啥?” 姜素榮想了想,說: “忘了。

    隻記得他想見你媽。

    他本來該姓楊,從陝西到延津來,按說應該去楊家莊,但他沒去楊家莊,來找咱們姜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媽。

    ” 牛愛國: “他在延津住了多長時間?跟别人聊過嗎?” 姜素榮: “看來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飯,也不跟人聊;住了半個月,見你媽沒回音,他就回陝西了。

    ” 牛愛國: “既然他想見我媽,從你這裡,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姜素榮: “我也這麼勸過他。

    其實他來第二天,我就看出來了,對見不見你媽,他也有些猶豫。

    你媽來,他也就見了;讓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 又說: “也不知他顧慮個啥。

    ” 不管羅安江顧慮個啥,牛愛國從滑縣到延津來,等于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姜素榮有個弟弟叫姜羅馬,二十出頭,在延津縣城開三輪車,拉些散客。

    牛愛國和姜素榮正說話間,他開着三輪車路過姐姐的雜貨鋪,停下喝水,見牛愛國面生,便問姜素榮這人是誰;打問出牛愛國的來路,倒對牛愛國因為八年前的事,千裡迢迢來到延津,有些好奇。

    接着不去拉客了,留下聽他們說話。

    聽着聽着,聽出不全是為了八年前的事,還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

    姜素榮說着說着煩了,姜羅馬倒起了興緻。

    牛愛國見姜素榮說不出什麼,也就不問了;下午,姜羅馬用三輪車拉着牛愛國,在延津縣城四街轉了轉。

    姜羅馬也是愛說話,指着現在的延津,給牛愛國講解七十年前的事情。

    到西街一個地方,告訴牛愛國這是當年吳摩西和吳香香蒸饅頭的家,現在成了一家醬菜廠;到了北街轉盤處,說轉盤西北角,當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現在成了“金盆洗腳屋”;到了東街橋下,說這裡當年有吳摩西挑水的井,現在成了一個卷煙廠;回到南街,指着姜素榮雜貨鋪旁邊的劇場,說這裡當年是吳摩西大鬧南街的地方,當年的一個碌碡,現在還戳在劇院門側。

    姜羅馬對這些事也是聽說,這些事在延津隻剩姜家知道;牛愛國既對現在的延津不熟,也對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聽後,也理不出七十年前這些事的來龍去脈。

    這時姜羅馬問: “大哥,你從山西到延津來,不會光為打聽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愛國一愣: “那你說我為啥?” 姜羅馬: “我也納悶兒了一下午呢。

    如果是為了現在,應該是找一個東西。

    可七十年前,一個賣饅頭的,能留下啥寶貝呢?” 牛愛國哭笑不得,感歎一聲: “老弟,如為找一件東西就好了。

    ” 但他如何從曹青娥去世說起,說到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縣找陳奎一,接着碰到三個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這些來龍去脈呢?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更解釋不清了。

    隻好說: “就算是個東西,不是也沒找到嗎?” 姜羅馬聽他這麼說,倒來了勁: “楊家莊你還去不去?” 楊家莊是吳摩西或羅長禮從小生長的地方,按說應該去。

    但吳摩西自逃到鹹陽改叫羅長禮之後,再沒回過楊家莊,也沒回過延津;上次羅安江來延津,也沒去楊家莊;想着現在去也是白去;便說: “我不去楊家莊,我想去鹹陽找羅安江。

    ” 姜羅馬愣在那裡: “大哥,你比我還軸。

    你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

    ” 第二天,牛愛國向姜素榮要了羅安江家在鹹陽的地址,要去鹹陽。

    當年羅安江對去山西有些猶豫,牛愛國對去鹹陽,卻沒有猶豫。

    羅安江越是猶豫,牛愛國越想找到羅安江。

    找羅安江也不是為了找羅安江,還是想找到死去的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看他臨終時留下什麼話。

    七十年前,吳摩西從河南去了陝西;七十年後,牛愛國也從河南去了陝西。

    牛愛國在心裡盤算一下,吳摩西去陝西的時候二十一歲,牛愛國去陝西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

    牛愛國這趟從山西沁源出來,本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沒想到轉了一圈,卻要去陝西找吳摩西;七十年前吳摩西從延津出門時,找人也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後,一個假找找另一個假找,卻是真找。

    牛愛國倒有些啼笑皆非。

    姜素榮聽說他要去陝西,雖吃了一驚,也沒留他,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坐上開往蘭州的火車。

    火車上人多,牛愛國在車廂過道裡站了一天一夜,也沒坐上座位。

    也是站久站乏了,夜裡站着打瞌睡,褲兜裡的錢包被人偷去了。

    好在車票沒在錢包裡,在上衣口袋裡。

    第二天下午,車到鹹陽,牛愛國拿着車票,背着提包,出了鹹陽站。

    想着與羅安江頭一回見面,身無分文去找人家,會有諸多不便,也容易讓人産生誤會;在肚子裡罵了一陣賊,偷人錢事小,誤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車站的貨棧扛了五天大包,掙了八百多塊錢。

    按說扛五天大包隻能掙四百多塊,牛愛國白天黑夜連軸轉,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掙了八百多塊。

    拿到錢,出了貨棧,已是第六天清晨。

    牛愛國來到火車站廣場,坐在一個水攤前喝水。

    喝完水,五天的困勁兒一塊兒上來了。

    旁邊有幾排連椅,供南來北往的旅客歇腳。

    清晨旅客少,牛愛國躺在一個連椅上,頭枕自己的提包,想打個盹。

    身子剛放平,就睡着了。

    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