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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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出門找人是假找,牛愛國就得想出一個可去的地方,在那裡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說自己去了山西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莊、保定,去了陝西渭南、銅川,也去了河南洛陽、三門峽等,甚至去了廣州;人跑了不找是牛愛國的事,找又沒有找到,就不是牛愛國的事而是龐麗娜和老尚的事了;對龐麗琴、對姐牛愛香、對姐夫宋解放、對女兒百慧、對整個沁源縣都有個交代。

    但坐上長途汽車往霍州去,他還沒想出自己該去的地方。

    世上哪裡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也不能去廣州,生怕無意之中碰到龐麗娜和老尚;還得避開這些地方,投靠一個朋友,找一個自己能待下來的去處。

    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處找一個小旅館住下來,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說自己滿天下找了個遍。

    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說是不在乎,心裡還是在乎;想起來心裡還是煩;不上路不煩,一上路越來越煩了;一個人憋在旅館裡,一憋半個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瘋不可;還是想找一個朋友,訴說一番;就是不訴說這事,說些别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煩悶。

    待到投靠朋友,牛愛國又為了難,前幾年還有幾個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

    近處認識臨汾賣魚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喪禮上,李克智勸過牛愛國離婚,牛愛國沒給他面子,兩人還說戗了,何況這事和那事也有牽連,臨汾不能去。

    遠處認識的有河北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滄州邊上就是泊頭,泊頭有章楚紅在那裡;幾個月前,牛愛國剛從滄州逃出來,也不能去。

    另外還有河北平山縣杜家店的戰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龐麗娜出事後,牛愛國曾去平山縣杜家店找過杜青海;到了村頭,心還是亂的,也沒見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亂,這次保不齊心還亂,也不想去。

    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說去找沒去找的山東樂陵賣大棗的戰友曾志遠。

    上次說去沒去成,半路上落在滄州,也算牛愛國食言;在滄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滄州立住腳,抽時間去樂陵看曾志遠一趟,後來被他和章楚紅的事絆住了腳,也沒有去。

    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對不住人。

    按說已經對不住人,不該再找人家,也是實在無處可去,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霍州之後,又給曾志遠打了個電話,想試探一下曾志遠的口氣。

    如曾志遠仍邀牛愛國去樂陵,牛愛國就去樂陵待上一段;如曾志遠心已冷了,牛愛國再作别的打算。

    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曾志遠,是曾志遠的老婆,說曾志遠不在樂陵,去外地賣棗去了。

    問何時回來,曾志遠的老婆說或三天,或五天,或半個月,或一個月,一個人出門做生意,就說不準他的歸期。

    牛愛國又給曾志遠的手機打電話,找着了曾志遠;原來曾志遠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

    曾志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倒沒冷淡,仍像上次一樣熱情,說他本來是去唐山賣棗,但生意連着生意,人連着人,又跟人到了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接着問牛愛國: “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 “還在山西老家呢。

    ” 曾志遠便認為自上次邀請牛愛國去樂陵到如今,牛愛國一直在山西老家待着,沒有動窩。

    既然一直沒有動窩,曾志遠倒不像上次在電話那樣,急于見到牛愛國: “上次想跟你商量個事,急着見你,但這事現在過去了。

    等我回到山東,再給你打電話,你何時有空,也來樂陵轉轉。

    ” 聽這口氣,曾志遠一時三刻回不到山東。

    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東,也沒有邀他馬上見面的意思。

    似乎這面可見可不見。

    明顯山東樂陵也去不成了。

    牛愛國放下電話還疑惑,也不知上次曾志遠急着讓牛愛國去山東,要跟牛愛國商量個啥事。

    牛愛國再一次到了左右為難和走投無路的地步。

    這時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工地的夥夫叫陳奎一。

    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

    兩人皆因不愛說話,相互成了好朋友。

    陳奎一有心事,跟牛愛國說;牛愛國有心事,也跟陳奎一說。

    牛愛國本不會說話,但在陳奎一面前,算是會說的。

    陳奎一的心事,牛愛國剝肉剔骨,替他一層一層碼放;牛愛國的心事,陳奎一卻不會碼放,隻會問“你說呢?”幾個“你說呢”下來,牛愛國也自己碼放清楚了;像牛愛國和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在部隊的時候;無非一問一答,颠倒了過來。

    工地廚房有豬耳朵豬心的時候,陳奎一便去工地喊牛愛國;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陳奎一使個眼色,說聲“有情況”,牛愛國便跟他去廚房,兩人頭頂着頭,共同吃一盤涼拌豬心豬耳朵,相互看着“嘿嘿”笑了。

    後來陳奎一和工地的經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鬧翻了,鬧翻也不是因為什麼大事,陳奎一買了半扇牛肉,因為價錢的高低,裡面藏沒藏貓膩,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一怒之下,離開長治,回了河南滑縣。

    兩人分别之後,還通過幾回電話。

    陳奎一說他回了滑縣以後,在縣城“滑州大酒店”當廚子,工資掙得比在長治工地還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當時牛愛國還替他高興,也算禍兮福焉。

    但分别時間長了,各忙各的,聯系也就少了。

    龐麗娜頭一回出事之後,牛愛國心煩意亂,去了滄州,基本上把陳奎一給忘了。

    現在突然想起陳奎一,便想給陳奎一打個電話;如陳奎一那裡方便,他便去投奔陳奎一。

    但拿起電話,牛愛國忘了陳奎一的電話号碼。

    從提包裡掏出電話本,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陳奎一的名字。

    看來五年前這号碼記得太牢了,才沒往本子上寫;誰知五年後就忘記了。

    也是實在無地方可去,雖然事先沒有聯系,也不知這五年陳奎一的變化,他眼下是否還在滑縣,牛愛國還是決定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一趟。

    能找着陳奎一算是幸運,找不着陳奎一也不損失啥,也算一個找,比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亂轉,在路上有個盼頭。

    于是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倒火車到河南安陽,從安陽又坐長途汽車到了滑縣。

    前後用了兩天半。

     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已經是晚上。

    滑縣縣城的路燈全亮了。

    從長途汽車站出來,街上人來人往,說的全是河南話;河南話雖跟山西話有區别,但兩地靠得近,牛愛國都能聽懂。

    牛愛國背着提包,向路人打聽“滑州大酒店”,原來離汽車站并不遠,轉過兩個街角,也就到了。

    原以為“滑州大酒店”是個小飯鋪;如今大家做事,都愛起大名頭;聽着名頭大,飯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但轉過第二個街角,一棟十幾層的高樓,矗立在眼前;樓頂上,閃爍着一塊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從左到右,快速閃着幾個字:滑州大酒店。

    原來不是個街頭小飯鋪,而是個大賓館。

    在大賓館當廚子,當然比在長治工地掙錢多,牛愛國又替陳奎一高興。

    更讓牛愛國高興的是,在路上心還是亂的,自進了滑縣,自己的心突然不亂了;不但不亂,對這地方,還感到有些親切;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牛愛國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戰友杜青海,又回山西臨汾投奔同學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還是到了臨汾,心裡都亂,比在家還亂;又離開了平山和臨汾;最後到了河北泊頭,心突然不亂了,才留了下來,去了滄州豆制品廠開車;但當時也就是個心不亂,卻沒對泊頭滄州感到親切;這回龐麗娜又出事了,自己來到河南滑縣,沒想到不但心不亂了,對這地方還感到親切,更覺得來滑縣找陳奎一找對了。

    待進了賓館大堂,向櫃台打聽陳奎一,又讓牛愛國失望。

    櫃台的服務員說,賓館後廚裡,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

    牛愛國以為服務員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說: “陳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 又說: “電話裡說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當廚子。

    ” 又說: “姑娘,我從山西來,跑了一千多裡,不容易,你行個方便。

    ” 服務員看牛愛國在那裡着急,倒“撲哧”笑了: “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給你找,是真沒這個人。

    ” 看牛愛國仍不信,抓起電話,叫來了後廚的廚師長。

    廚師長矮胖,戴個圓筒紙帽子,一說話是廣東腔;聽牛愛國要找的人,搔着頭說,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幹了八年,後廚的廚師中,從來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

    牛愛國這才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前幾年與陳奎一通電話時,要麼是陳奎一說錯了地方,要麼是自己記錯了地方。

    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陳奎一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陳奎一曾對他說,他家的村子叫陳家莊;“滑州大酒店”錯了,陳家莊不會錯;欲先去陳家莊,找到陳奎一的家,接着再找陳奎一。

    牛愛國背着提包,走到路邊,打問一個賣燒雞的老頭。

    老頭說,陳家莊在滑縣最東邊,靠着黃河,離縣城一百多裡。

    牛愛國道聲“多謝”,知道當天去不得陳家莊,隻能在縣城先住下來,明天再說。

    “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問了幾家小旅館,住宿費有貴的,有便宜的。

    貴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車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

    走着問着,碰到一個浴池,閃着霓虹燈,名字叫“瑤池洗浴城”。

    說是洗浴城,也就是一個洗澡堂子。

    問了一下價錢,洗澡五元,過夜加五元,共十元;覺得住在這裡,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個澡;便決定住這“瑤池”。

    一進洗澡堂子,迎面撲來一陣洗澡堂子的熱氣和人味。

    又掀開一道布簾,進了男池;男池分裡外兩間,裡間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間放着幾十張單闆床;床前散着十幾個人,有脫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還有光着身子躺在單闆床上睡覺的,有幾位發出了鼾聲;裡間的洗澡池子,湧出蒸汽和人聲,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

    牛愛國尋到牆角一個鋪位,脫了衣服,将提包和衣服鎖在床頭的箱子裡,拿起鑰匙,光着身子往裡間澡池子走。

    迎面一個瘦子,光着身子,拖着趿拉闆,肩上搭幾條搓澡巾,明顯是個搓背的,從裡面霧汽中鑽出來,與牛愛國擦身而過。

    牛愛國到了澡池子,跳進熱水裡,水有些燙,渾身打了一個熱顫;這時突然覺得剛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面熟。

    忙從熱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着水,又跑到外間,見那個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

    這人不是别人,正是陳奎一。

    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

    牛愛國撲上去: “老陳,你怎麼在這兒?”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裡,也不穿衣服了,仔細打量牛愛國半天,也驚呼: “咦,牛愛國!” 牛愛國光着身子,陳奎一光着膀子,兩人厮拉在一起。

    陳奎一: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牛愛國: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不是說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飯嗎,咋又在這裡搓背?” 陳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滑州大酒店’是請我來着,其實我打小不喜歡做飯,就沒有去。

    ” 又說: “在長治修路時當夥夫,也是沒有辦法。

    ” 牛愛國: “你喜歡搓背?” 陳奎一: “我不是喜歡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