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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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先是一陣興奮,後又昏迷過去。

    待到醒來,已是第二天黎明。

    這時不但嘴不會說話,躺在床上,四肢動起來也開始費勁。

    牛愛國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裡。

    但曹青娥醒來之後,眼睛似在尋找什麼;牛愛國突然又明白,她不僅想死在家裡,還想在家裡尋找什麼。

    牛愛國以為她在找人,忙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将家裡正睡的人全喊起來。

    牛愛江的老婆和孩子,牛愛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孫三代,十幾口子,圍在曹青娥床前。

    牛愛國: “媽,人都到齊了,你是要說啥嗎?”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會說話,也就是看看大家。

    但曹青娥搖搖頭,意思不是要說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忙又拿過來紙和筆,但曹青娥的手,已無力握筆;想吃力地擡起胳膊,但也擡不起來;牛愛國扶住她的胳膊,順着她的勁兒走,她的手向床頭挨去,終于敲了敲床頭。

    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

    不但大家不明白,這回連百慧也不明白了。

    曹青娥也是幹着急。

    幹着急一陣,又昏迷過去。

    昏迷一天,醒了過來,突然又能說話了。

    大家見她能說話,都圍攏上來。

    但她已顧不上和大家說話,先呼了一聲“天呀”,又喊了一聲“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聲中,突然斷了氣。

    曹青娥死後,大家将她移到棺木裡,整理她的床鋪,發現她床鋪下邊,藏着一把手電。

    百慧突然說: “我知道俺奶為啥敲床了。

    ” 牛愛國: “啥?” 百慧: “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時喊“爹”,或打着手電好找爹。

    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終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

    牛愛國趕緊買了兩把新手電,又買了十來節電池,放到曹青娥棺木裡。

    曹青娥一死,家裡突然安靜下來。

    牛愛國想不起幹啥,也想不起哭。

    當天夜裡,牛愛國與百慧,睡在過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

    牛愛國思前想後,半夜沒有睡着。

    媽右邊半扇牙壞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沒想起給她補,也沒想起給她換倆新牙。

    牛愛國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煙,找不着打火機或火柴。

    剛才還見打火機就在身邊,現在橫豎找不着。

    從外屋找到裡屋,拉開抽屜,沒找着打火機或火柴,卻翻出一封從河南延津來的信。

    信皮已經發黃,信皮上寫的收信人是曹青娥。

    看信皮上的郵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

    牛愛國打開信,是河南延津一個叫姜素榮的人寫的。

    信中說,吳摩西的孫子,最近來了延津,想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

    信中還說,吳摩西當年逃到了陝西鹹陽,已死了十多年;吳摩西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後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

    牛愛國聽曹青娥說過她小時候的事,一直以為與吳摩西一方斷着音訊;誰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斷着音訊,八年後又有了音訊。

    當時來這封信時,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沒留意;牛愛國不明白的是,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為什麼沒去延津呢?後來與他說延津的事時,一次也沒提起這封信呢?這時突然又明白,曹青娥臨終之前敲床頭的意思,不是百慧說的手電,而是指這封信。

    因外間的床是木的,裡間的桌子也是木的。

    曹青娥在縣城醫院鬧着回家,原來不為别的,就為找出這封信。

    平日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現在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牛愛國才明白媽臨終前的一句話。

    曹青娥臨終前在喊“爹”,原來不是喊襄垣縣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吳摩西。

    但吳摩西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

    曹青娥找這封信是要幹啥呢?接着牛愛國發現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榮家的電話号碼;牛愛國突然明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或許是讓給姜素榮打一個電話,讓姜素榮來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她有話要問。

    八年前不想說的話,臨終前突然想說;八年前不想問的話,臨終前突然想問。

    牛愛國明白後,沖到外間,抓起電話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媽曹青娥已經死了,再叫人來有啥用呢?又将電話放了回去。

    曹青娥死後,牛愛國一天沒想起哭,現在為沒聽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或一個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淚來。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裡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吊喪。

    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枝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

    靈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着四葷四素,四個幹果碟。

    吊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

    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裡湧出滾滾濃煙,像着了大火。

    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

    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漲,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幹号。

    第三天中午,吊喪的人群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幹号。

    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裡,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

    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

    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吊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裡,這麼遠趕來吊喪,牛愛國沒有想到。

    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湧出了淚。

    李克智: “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

    李克智: “我有話跟你說。

    ”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床上。

    牛愛國以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