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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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話;這才想起自己不會說話了。

    牛愛江、牛愛國、牛愛香、牛愛河圍攏上來,曹青娥的嘴還在空張,兄妹四人從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說什麼。

    曹青娥有些發急,臉漲得通紅,又用手畫了一個方塊,接着指頭在空中畫;衆人還是不解。

    牛愛香突然想起什麼,拿過來一張紙,一杆筆,曹青娥點點頭。

    牛愛香用一本雜志墊着紙,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回家 大家面面相觑。

    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

    大家以為她燒昏了,牛愛國: “媽,沒事,大夫說了,能看好。

    ”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牛愛江: “是不是心疼錢呀?有我們四個呢。

    ” 曹青娥搖搖頭。

    牛愛香: “是不是心疼我們四個呀?我們四個輪着值班,累不着。

    ” 曹青娥搖搖頭。

    牛愛河幹脆說: “你沒病時,啥事都得聽你的;現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 曹青娥知道這理講不清了,臉歪向牆,不說話了,接着又昏迷過去。

    夜裡牛愛國一個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愛國也是從滄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頭睡着了。

    這時覺得自己不在醫院病房,媽曹青娥也沒生病,時光也不是現在,是十幾年前,自己還在部隊當兵的時候。

    那時他才十八九歲,在世上還沒有這麼多牽挂,臉蛋紅撲撲的,沒有皺紋。

    夜裡正在睡覺,軍号響了,全連緊急集合。

    一開始是全連集合,接着是全營集合,接着是全團集合,接着是全師集合,接着是全軍集合。

    一個軍好幾萬人,集結到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開始次第走方陣。

    士兵們全副武裝,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動步槍,踢着整齊的正步,“嚓”、“嚓”、“嚓”、“嚓”,嘴裡喊着口令,抑揚頓挫地往前走。

    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隊伍前看一條線,後看一條線,左看一條線,右看一條線。

    太陽出來了,映在刺刀上,槍刺射出的光芒,也橫豎成線。

    隊伍踢踏出的煙塵,遮蔽了半邊天。

    也不知這正步走給誰看。

    隻是覺得,這麼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槍在手,齊心協力往前走,看誰攔得住?戰友杜青海,就走在牛愛國的身邊。

    牛愛國還感到奇怪,他們本不在一個連隊,怎麼走到一起來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

    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

    這時發現自己仍在醫院病房。

    牛愛國不禁一陣感慨,短短十幾年過去,自己人已經老了;人沒老,心卻老了。

    病房裡的燈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風了,窗戶沒有關嚴,電燈泡在屋裡随風搖晃。

    接着發現媽曹青娥從昏睡中又醒了過來,正在用手掐牛愛國的胳膊。

    原來剛才夢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

    牛愛國兄妹四人小的時候,曹青娥愛發火,發火時不打他們,掐他們,掐到哪裡算哪裡。

    牛愛國以為曹青娥身體疼,用掐他來解疼;又發現曹青娥嘴在張,似要說話。

    牛愛國: “你要說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會說話了,忙又拿來紙和筆。

    曹青娥哆嗦着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百慧 百慧是牛愛國的女兒,今年七歲了。

    百慧自小與牛愛國不親,與龐麗娜不親,她從小由奶奶曹青娥帶大,與曹青娥親。

    百慧愛吃豆,過去大家在一起喝雜拌粥,牛愛國、龐麗娜碗底剩下豆子,撥給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撥給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愛國和龐麗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卻不嫌。

    從百慧四歲起,曹青娥就教她識字;将字寫到一張小黑闆上,讓百慧去認;幾年下來,也學會幾百個字。

    百慧和曹青娥也時常拌嘴。

    吵得急了,曹青娥喊: “百慧,别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 或喊: “我跟人吵了一輩子架,我捏住半張嘴,也能說過你。

    ”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

    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在火盆旁與牛愛國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轉圈跑。

    跑乏了,不找牛愛國,鑽到曹青娥懷裡,勾着她脖子睡去。

    那時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覺得把百慧交給曹青娥放心,沒想到曹青娥帶百慧時,身體正有病。

    現在曹青娥寫“百慧”二字,牛愛國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寫“回家”的意思,原來是對百慧放心不下。

    牛愛國: “百慧由大嫂在家帶着,放心吧。

    ”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

    牛愛國: “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

    牛愛國: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

    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

    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别的去了。

    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

    曹青娥又比畫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

    牛愛國問百慧: “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

    曹青娥又開始着急,臉漲得通紅。

    牛愛國以為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 “病不重,能看好。

    ”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

    百慧突然說: “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

    牛愛國問百慧: “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 “說得多了,天天夜裡都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