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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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

    牛愛國一到部隊,就給馮文修來了一封信。

    半個月後,馮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夾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館”照的合影。

    照片上,二人都沒有笑,一個穿着新軍裝,一個穿着家鄉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牛愛國在甘肅酒泉當了五年兵。

    五年之中,頭兩年兩人還通信,後來漸漸淡了,後來漸漸斷了。

    五年之後,牛愛國複員,馮文修已經娶了老婆,生下兩個孩子,在縣城東街肉鋪賣肉。

    牛愛國回到家第二天,就騎自行車到縣城找馮文修。

    五年後再見面,兩人倒不生疏,抱着對方,說些分别後的種種事情。

    馮文修的老婆姓馬,是縣城東街肉鋪經理老馬的閨女。

    馮文修管他老婆也叫老馬,牛愛國也跟着叫老馬。

    老馬大高個兒,明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

    老馬說,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當閨女的時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馮文修一眼: “全是讓他給糟蹋的。

    ” 又對牛愛國說: “我後悔找了他個龜孫。

    ” 馮文修臉上已出現了幾道深溝,一笑,也不說話。

     從此兩人又恢複了來往。

    牛愛國遇到煩心事,便騎自行車,後來騎摩托車到縣城找馮文修。

    兩人坐下,牛愛國将煩心事一五一十說過,馮文修也一五一十與他排解。

    馮文修遇到煩心事,也開着一輛拉豬肉的三輪蹦蹦車,來牛家莊找牛愛國。

    兩人說過一番話,心裡皆松快許多。

    但五年後的馮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馮文修;五年前馮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現在渾濁了;眼睛渾濁倒沒啥,問題是馮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後,和醒着是兩個人;醒着通情達理,醉後六親不認。

    一喝醉,還愛給人打電話。

    牛愛國與他說話,就不像五年前;說也說,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後說出去。

    馮文修一來電話,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說個沒完。

     杜青海是牛愛國當兵時的戰友,河北平山人。

    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

    杜青海常說,他的家鄉在滹沱河畔。

    牛愛國當兵說是在酒泉,部隊駐紮的防地,從酒泉往北,還有一千多公裡,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

    牛愛國和杜青海并不在一個連隊,當兵兩年還不認識。

    第三年部隊拉練的時候,一個師七八千人在戈壁灘上行軍,晚上宿營在甘肅金塔縣一個叫芨芨的集鎮。

    一個集鎮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團各營搭起帳篷,宿營在集鎮周圍。

    牛愛國在三團二營五連,半夜起來放哨,杜青海在八團七營十連,半夜也起來放哨,一個從東往西巡邏,一個從南往北巡邏,在芨芨鎮的鎮口相遇,碰過口令,為吸煙借一個火,兩人認識了。

    兩人背着槍,吸着煙,随便扯些閑話,一個是山西人,一個是河北人,并不是老鄉,但說起話來,竟能說到一起,越說越有話說。

    牛愛國已在部隊待了兩年,連隊有一百多号人,天天在一起,低頭不見擡頭見,沒交上一個知心朋友;與杜青海隻見一面,就能說得來,可見能否成為朋友,不在相處的長短。

    頭一場話說下來,兩人竟說出後半夜,說到黎明,直說到宿營地吹起起床号,千軍萬馬複活回來,東方湧出血樣的紅霞。

    後來兩人常說,兩人成為朋友,也就是一袋煙的交情。

    牛愛國雖然當的是汽車兵,但到了部隊,并沒有開上汽車,在炊事班做飯;杜青海雖然當的是步兵,但連隊有一輛卡車,他倒在連隊開汽車。

    牛愛國的連隊距杜青海的連隊有五十多裡,中間隔一條河,又隔一座山;這河叫弱水河,這山叫大紅山,是祁連山的餘脈。

    以後逢禮拜天,牛愛國就蹚過弱水河,爬過大紅山,到八團七營十連看杜青海。

    牛愛國的連隊肉龍做得好,牛愛國在炊事班做飯,便帶肉龍給杜青海。

    牛愛國到後,杜青海假借去鎮上拉貨,将汽車開出來,兩人到戈壁灘上,邊吃肉龍邊兜風。

    戈壁灘四處無人煙,吃罷肉龍,杜青海便教牛愛國開車。

    牛愛國雖沒當上汽車兵,但幾年兵當下來,卻學會了開汽車。

    有時不是禮拜天,杜青海開汽車出勤,也拐到三團二營五連來看牛愛國。

    牛愛國說: “不是禮拜天,别讓連隊知道了。

    ” 杜青海: “我路上開得快,把時間省出來了。

    ” 杜青海個頭不高,皮膚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說話聲音不高,慢吞吞的;說着說着,還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

    牛愛國從小說話有些亂,說一件事,不知從何處下嘴;嘴下得不對,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說成兩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

    杜青海雖然說話慢,但有條理,把一件事說完,再說另一件事;說一件事時,骨頭是骨頭,肉是肉,碼放得整整齊齊。

    牛愛國在部隊遇到煩心事,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這件事攢下來;一個禮拜,總能攢幾件煩心事;到了禮拜天,去找杜青海,兩人在戈壁灘上,或開汽車,或坐在弱水河邊,牛愛國一件一件說出來,杜青海一件件剝肉剔骨,幫牛愛國碼放清楚。

    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說與牛愛國。

    牛愛國不會碼放,隻會說: “你說呢?” 杜青海隻好自己碼放。

    碼放一節,又問牛愛國。

    牛愛國又說: “你說呢?” 杜青海再自己碼放。

    幾個“你說呢”下來,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碼清楚了,二人心裡都輕快許多。

     在部隊相處三年,牛愛國和杜青海都複員了。

    牛愛國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

    沁源離平山有一千多裡。

    一千多裡,和在部隊時相距五十裡就不一樣。

    牛愛國再遇到煩心事,就不能蹚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碼放;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不能再找牛愛國,讓牛愛國反問“你說呢”。

    兩人也通信,有時也打電話,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電話,都跟見面是兩回事。

    有時事情很急,當下要作決斷,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過去,牛愛國已娶妻生子。

    從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

    牛愛國娶的老婆叫龐麗娜,也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

    牛愛國本不認識龐麗娜,龐麗娜她姐叫龐麗琴,曾和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一塊兒在鎮上賣過雜貨。

    牛愛國複員時,牛愛香已經三十二歲,還沒結婚,但她給弟弟牛愛國介紹了龐麗娜。

    龐麗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縣城北街紡紗廠的經理,龐麗娜在姐夫的紡紗廠當擋車工。

    龐麗娜個頭不高,胖,但身胖臉不胖,倒顯得眉清目秀。

    龐麗娜不愛說話。

    她過去談過一回戀愛,對象是她的高中同